第二拾九章
夏去秋来,寒来暑往,林花谢了春红,转眼间又是寒冬。
天下战火纷飞,江湖纷乱不堪,连佛门清净之地的大光明寺都是一片混浊污糟,唯独这雪涛山是乱世中的一方净土,岁月无痕,波澜不惊,一天或是一辈子,似乎都没有差别。
这日清晨,裴昀醒来,才发现昨夜下了一场新雪,稀稀疏疏将山林覆盖,天地一片黑白,仿佛落纸成画,红颜皓首,刹那芳华。
她推开房门,院子里的一个身影毫无预兆的撞入眼帘,那是个年过半百的瘦削男子,一身单薄的湖蓝布衫,温文尔雅,眉目和善。他一见裴昀,神色中有丝激动,又有丝愧疚,犹豫着不敢上前,最终勉强挤出了一抹苦笑:
“昀儿”
裴昀定定望了他许久,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道:
“四师伯,外面天冷,有话快进来说罢。”
救必应一怔,随即连连点头道:“欸!欸!”
二人进门之后,裴昀把即将熄灭的炭火盆再次烧了起来,在炉边架了一壶水,忙前忙后,直到整个屋子热乎了起来,才终于在救必应的面前坐了下来。
“寒舍简陋,叫四师伯见笑了。”
在她忙前忙后之时,救必应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一错不错,此时闻言,他不禁眼眶一热,心中更添酸楚。
“昀儿,这几年你受苦了。你的事四师伯已经知晓了,可否让我为你看一看?”
裴昀一言不发露出手腕,救必应伸指搭在她脉间,仔仔细细切了许久,而后又观气色,听生息,询问了她几个问题,这才面色稍缓,感叹道:
“心明镜大师功力深厚,世所罕见,如今昀儿你的经脉之损已全然疗愈了,四篇功法在你体内阴阳此消彼长,运转自如,已是再无性命之忧了。可惜缺了长生经,终究是一大隐患,日后你还要谨记,切勿擅自动真气与人拼命,每多动一次,内力便多反噬一次,长此以往,终究还是隐患。”
裴昀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只颔首道:
“我知晓了。”
“我为你开一副方子,你照方抓药,按时调养,更有助恢复。”
说着救必应起身来到一旁桌前,提笔落字。
“四师伯今日来宝陀山,只是为了给我诊病的吗?”
救必应动作一僵,一滴墨晕开在宣纸上,写到一半的方子自此废掉了。
“昀儿,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他苦笑道。
“没有不原谅,也没有原谅。”裴昀叹息道,“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怪过四师伯你。”
“若说对大师伯、二师伯、三师伯、小师叔公他们,我还有一丝埋怨——不是埋怨他们的选择,而是埋怨他们为何一直瞒着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直到最后才知道所有真相。但对四师伯你,我从来没有埋怨过一分,因为我知晓,他们各自为名为利,为报仇雪恨为一时意气,只有四师伯你,是为了师徒之情,同门之义。你是大慈大悲千金手救必应,人如其名,你的心肠太软,无论救什么人,治什么病,对你来说都没有区别。”
这三年来在雪涛山,裴昀确实想通了许多,或许不是想通,只是给所有人找到了借口,寻到了理由,如此这般,她才终于能心平气和看待所有。
救必应听罢久久无言,裴昀只见他的背影微微颤抖,半晌之后才听他哑声开口道:
“小师父说我自幼便多愁善感,面慈心软,见百花凋零也不舍,见草木枯萎也难过,故而他教我岐黄之术,从那一天起,我便立誓一生悬壶济世,以救死扶伤为己任。”
“起初,小师父并没有将他的全部谋划告诉我,只是他唤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叫我去救治什么人我便去治,无论是蒙兀大汗宗王,还是寻常将领士卒,众生平等,在我眼中都是性命,没有善恶尊卑之分,也没有什么该救不该救。”
“可直到后来我才渐渐发现,那些我所救治之人,他们自己侥幸活了过来,却没有半分感恩,没有丝毫悲悯,他们毫不犹豫的去征战,去杀伐,无数人倒在了他们的屠刀之下,不是一个两个,不是成百上千,是数以万计,是一座又一座城池,乃至一个又一个国家!”
“燕京、蜀中、大理、襄樊、常州所谓尸山血海,我竟是亲眼见到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些年有太多人命间接死于我手,我的双手沾满鲜血,我已经不配再做一个大夫了”
话到最后,救必应已是泣不成声。
裴昀心中酸楚,忍不住走上前扶住他的肩膀,低声道:
“我知晓,四师伯你本心良善,如此本非你愿——”
可她话没说完,手臂突然被他反手一把抓住。
“昀儿,其实有一桩事,我对不起你,却始终不敢对你言明。”救必应艰难道,“此事事关赵韧。”
裴昀一惊:“四师伯你说什么?”
“数年前,赵韧耳疾复发之时,我正身在漠北,由我弟子马蔺入宫为其问诊,我据其所言对症下药。然而在此期间,马蔺暗中受小师父指使,更改了其中一味药,此药本身无毒,但病人若有头风之症,长期服食,便会诱发加剧,严重之时,寝食难安,性情自会加以影响昀儿,是四师伯对不住你,对不住大宋江山”
裴昀听罢,浑身一震,是了,赵韧当年正是因入洛大败耳疾复发,病愈之后没多久便又犯头风,受此折磨,这才逐渐变得暴躁阴郁,喜怒无常
然而转念一想,她的心又渐渐凉了下来。
就算如此又如何?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性何其复杂,一个人的转变,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赵韧之变,固然有头风之因,可难道要将所有错处都推托到病症之上吗?况且赵氏本就世代有头风之顽疾,或早或晚,终究会有这一劫。
“事已至此,不重要了。”
“不,这是我的错,是我的罪。”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四师伯你既已幡然醒悟,今后有何打算?”
“我要去赎我的罪。”
“如何赎?”
“不知道,但我已不配再叫救必应之名了”
救必应苦涩一笑,他从怀中取出一册书卷,伸手依依不舍的抚摸着封面上所写《医经》二字。
“昀儿,我将毕生钻研的医术、所遇疑难杂症、毒药解药,皆汇于这册书中,现今我将此书传授于你,你若愿意,便自行学习,若是不愿,便替我寻个可靠之人,将其传下去罢但愿,他比我更能分得清是非善恶,比我更加无愧于心”
这是裴昀最后一次见到救必应,此后江湖之上再无大慈大悲千金手之传说,但蒙军攻伐占领过,尸骸遍野的城池中,幸存的人们总会遇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他不辞辛苦的收敛着路边每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骨,避免他们曝露荒野,无法入土为安,因为那些尸骸,曾经也是一条鲜活的性命,是谁的春闺梦里人。
白骨如山忘姓氏,也是公子与红妆.
救必应的来访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将裴昀本来平静的生活彻底打破了。
她在他的只字片语中,捕捉到了几个不寻常的字眼:
襄樊、常州
难道蒙兀铁骑已经攻打到了此处吗?襄樊一破,江南必破,江南一破,临安危矣!
救必应走后,裴昀坐立不安,辗转反侧,忍无可忍之下,她终是下定决心,打开了桌案上的那只木匣。
自当初谢岑来劝她下山,两人最终闹得个不欢而散后,这三年间临安再也没派人来找过她,但书信却是一封接一封不断。有凌越的,有凌青松的,有碧波寨的,有裴霖的,有谢岑的,亦有赵韧的可她始终一封都没有拆开过。
时过境迁,有些执念淡去,有些隔阂放下,她重新鼓起勇气去面对雪涛山外发生的一切。
然而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一看之下,却是石破天惊。
当年凌越上请招降收编蒙兀叛军一事遭赵韧拒绝,又发生白行山被逼死一事,凌越悲愤交织,自此缠绵病榻,翌年深秋于江陵府溘然长逝,临终时留下遗言:三十年收拾中原人心,今志不克伸矣。
凌越一死,京湖制置使成缺,甄允秋遂扶植亲信闾文山接任此职,不久蒙军即以水军突袭,闾文山初时尚且英勇反击,两军鏖战,不断在襄阳四周山水浅滩之间你争我夺,投入了大量兵力,宋军苦不堪言。而川蜀、两淮之地的战争也再次陆续打响,牵制阻挠宋军援军向襄樊靠拢,经年累月苦战之下,闾文山成了惊弓之鸟,昏招不断,数次中了蒙军之计,损兵折将,终于被蒙军堵在了襄阳城中,大军围城,瓮中捉鼈。
闾文山贪生怕死,数月之后竟直接开城投降,襄樊遂破。
襄樊一破,朝野震惊,四方重压之下,首相甄允秋奉赵韧之命,出任都督,亲率天下各路军马抗蒙,师出临安,盛况空前。
甄允秋阵前欲与蒙军议和遭拒,他一气之下杀了蒙使,激怒了蒙军,双方集结空前兵力于丁家洲水路大战。在蒙兀重炮铺天盖地打击之下,甄允秋指挥失当,宋军主将带头逃跑,十万大军丢盔弃甲,惨败而终。
自此,宋军士气大衰,鄂州、岳州、滁州纷纷投降,京湖重镇接连失手。为数不多誓守城池宁死不降的常州,在坚守两个月后被攻陷,因守城将领顽强抵抗,纷纷战死,蒙兀主帅巴彦恼羞成怒下令屠城,一夜之间,常州城尸骸遍野,血流成河,满城唯有七人藏在一座偏僻桥洞之下才侥幸逃过一劫。
此役之后,各地守将更是不敢再生抵抗之心,蒙军一路突破长江防线,席卷江南,直逼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