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章
“官家,这盏宫灯中所注灯油,乃是传说中的鳙鳙鱼所熬,夜间燃之,有安眠助寝之功效。”甄允秋躬身道。
鳙鳙乃《山海经》中所载异兽,好眠卧,人服之亦安寝。
赵韧心中动容,轻叹道:
“甄卿费心了。”
这两年来,从南海奇楠沉木,到安神温胆汤,甄允秋不辞辛苦为他搜罗了许多珍宝偏方,使赵韧头风大为缓解,若非如此,他怕是早已心神崩溃了。
甄允秋既不邀功,也不惶恐,只不卑不亢道:“此乃臣应尽之本分。”
“甄相挂念,朕心中有数,除此之外,其他事朕也自有思量。”
赵韧随手拿起桌案上一本奏折,漫不经心道:
“前日里贾宪上谏,武威郡侯裴昀花船狎妓,通奸他人妻妾,据朕所知,裴侯为人端正,断做不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这贾宪是甄相一手提拔,甄相可听闻此事真假?”
甄允秋闻言眉峰一颤,不动声色道:“臣亦相信裴侯为人,此事必有天大的误会。”
赵韧颔首:“是误会便好,裴侯公忠体国,鞠躬尽瘁,日后朕不想听到这等无稽之谈了。”
“是,官家。”
甄允秋谦卑应承,随后又道,“之前臣提议之事,不知官家考虑得如何了?”
赵韧一顿,不置可否:
“道听途说空穴来风,白行山守城有功,不可轻易动他。”
甄允秋没有强求,只退一步道:“那不若官家召他回临安,趁机试探他一番如何?”
赵韧盯着案前这盏精美的琉璃宫灯半晌,神色晦暗不明,终是缓缓开口道:
“准奏,甄相拟旨罢。”
甄允秋告退之后,赵韧起身负手在崇政殿中来回走了几圈,思来想去,最后对内侍吩咐道:
“传夏衍涛来见朕。”.
甄府
“姐姐知道大人今日唤我们过来,所为何事吗?”
“妹妹深得大人宠幸,近来夜夜专宠,妹妹都一无所知,我又上哪里知道去?”
“我听说啊,是和慧娘有关,没瞧她一大早就不见人了嘛。”
“那小浪蹄子前日里西湖泛舟之时,与人调笑,八成因此惹恼了大人,嘻嘻,这回可有热闹瞧了。”
但见厅堂里聚了一群环肥燕瘦的貌美女子,皆是府上甄允秋的妾室,仔细一瞧,其中几人正是那日裴昀与潘怀礼在快活舟上遇见的小娘子,此时她们正有说有笑,猜测着甄允秋唤他们来此的用意。
俄顷,甄允秋进门,众女纷纷福身下拜。
“老爷!”
“见过老爷!”
甄允秋擡手示意大家起身,眉目含笑道:
“慧娘之事,想必你们都已清楚了,她倒当真是人如其名,慧眼识珠,那日船上二少年,乃是是武威郡侯与成国公府小公爷。小公爷娶了母老虎,自不敢再纳妾,可那小裴侯爷却是风华正茂,后宅空虚。我素有成人之美,已允诺了慧娘,她若愿嫁,我便请小裴侯爷过府来下聘。”
众女听罢,又是惊讶又是羡慕。须知妾室与正妻不同,不必遵守三从四德,不必与主家共同进退,便如门客一般来去自如,时下文人雅士,更是以安置妾室去处为荣,当年苏轼贬官之际,以两房妾室赠以同僚便是最好的例子。那小裴侯爷文武双全,俊朗不凡,若能入其府上,谁不羡慕?
“而今,对方将聘礼送过来了。”
甄允秋说罢,便命下人拿过来一个锦盒。
小小锦盒,不知装了什么珍宝做聘礼,众女好奇围上。
锦盒一开,血腥扑鼻,尖叫与哭喊声顿时充满了厅堂,有人脸色惨白瘫软在地,有人魂飞魄散夺门而逃。
那锦盒中哪里是什么聘礼,却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是那慧娘所有!
甄允秋扫视了一圈满屋被吓得面无人色的妾室,冷笑了一声:
“记住,谁若再生二心,这便是你们最好的下场!”
裴昀自从得知解双双入宫之事后,心中一直久久不能平静,纵使谢岑无情,对解双双无意,赵韧却不该不计后果。解娘子固然人善,可她毕竟是风尘出身,一国之君如此举动,注定会被言官史书戳一世脊梁骨。
人生在世,许多时候,立场身份已决定了一切,不可随心所欲,却有太多身不由己之事了。
此事她不知该如何与赵韧开口,正值元日式假,她又不便入宫叨扰,只得将这事暂放一旁,与卓菁在裴府一同过了一个久违的除夕。
算起来,卓菁“嫁”入裴家,已是第七个年头了,如今她虽性子未改,却早已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发髻松挽,颇有几分贤妻良妇,当家主母的派头了。此番操持年夜,自是驾轻就熟,再也不会重犯过去丢三落四,叫人啼笑皆非的错处了。
只是偌大侯府,从济济一堂的一大家人,终是只剩下了她与裴昀两个,纵是再热闹的年夜,也只会突显清冷寂寥罢了。
这一晚,裴昀喝了个酩酊大醉。
起初,倒也并非有意,不过是应景举杯而已,后来,竟是越喝越凶,鬼使神差一般,连自己也控制不住。
浊酒下肚,飘飘然之感油然而生,才发现原来素日清醒之时,多愁苦多悲痛。
有就今朝醉,醉可解千愁。
这一句,她以为自己早就懂了,原来却是不够,人生在世,只要活着,便有无穷无尽的忧愁,无穷无尽的烦恼,至死方休。
醉意朦胧间,也辨不清东西南北,今夕何夕,她只觉自己被扶进房中,跌倒在了床上,有人为她净脸洁面,脱去衣衫鞋袜,悉心照料。
便在她半梦半醒,即将昏沉睡去之际,一具温热的□□钻入了她的怀中,双臂缠在她的颈间,有轻柔的吻落在她的脸颊、鬓边
她一边费力躲闪,一边含糊嗔怪道:
“别闹”
还想如当年西子湖畔丰乐楼一般旧事重演?她栽了一次可不会栽第二次,逍遥楼流霞坊的荒唐事以为她忘了吗?别又想厚颜无耻的拿那西贝货羊脂百花膏来哄骗她,明日大年初一,还要早起祭祖,况且算日子,他身上的伤还未痊愈——
裴昀如遭雷击,浑身打了个激灵,醉意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猛然睁开了眼。
“住手!”
她一把将那人双手制住,将其推离自己,不顾那人的拼命挣扎,厉声喝道:
“住手!别再胡闹了!你看清楚!你看清楚!我不是三哥!我是裴昀!我不是三哥!我不是!”
怀中这一/丝/不/挂之人,不是卓菁还是哪个?
“我知道我知道啊!我知你是裴家四郎,可我正是四郎之妻啊!四郎你要了我吧!求求你要了我吧!”
她面上通红,眸中隐有癫狂之色,便要不管不顾的再扑进裴昀怀中。
“卓菁你冷静一点!”
“不!我不要冷静!你已成全我一回了,便再成全我一回吧!”
“我怎样成全?我如何成全?我连自己都成全不了!你是裴家四郎之妻,岂知我又是何人之妻?一人一世一颗心,我早被抢了去,要不回来,要不回来了!”
话到最后,已是染上了三分嘶哑与哽咽。
卓菁闻言一滞,呆呆的望向面前双目赤红神色复杂的裴昀,二人喘着粗气,无声对视。
片刻后,有晶莹一点自她眼角滑落,渐渐泅湿被寝。
“为何会这样?”
她喃喃道:“为何你们都不要我?为何从三郎换作四郎,还是错过?为何到头来,我仍是一无所有”
卓菁愈哭愈凶,哭至惊天动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压抑在心里的所有委屈,通通哭出来。是因裴昀,是因裴显,却也不只是因他们,更多的,是为这些年来困顿彷徨的自己罢了。
裴昀一声长叹,捏了捏眉心,没有反驳,没有制止,亦没有说教,只忍着醉酒之后的头疼欲裂,仰面而躺,出神的盯着头顶素白床帐,静静陪在她身边。
她要的,她给不了,什么也给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弱了下来,直至完全消失,寂静的夜晚,只闻远方隐隐传来的爆竹声。
“对不起。”卓菁闷声开口。
“没关系。”裴昀淡淡回答。
她不问她为何道歉,她亦不问她为何原谅。
又是沉默片刻,裴昀低声道:
“菁妹,我会接你回来的,我既说了,便不会食言。”
“不必了。”
卓菁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此番回去便不会再回来了。我从一开始就告诉自己,任性要有度,不能太为难你。你赶我一次,两次,我死皮赖脸不走,可第三次,我就不会再强求。现在,已经是第三次了”
“我真的没有弃你之意。”
“我知道啊,四郎最好了,你纵容我胡闹了这么久。其实上次你在连理树下,同我说得那番话,回去之后,我也思索了很久,你说得对,或许我是不该再困于回忆之中,我应当走出来了。今晚,我想试最后一次,其实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或许是我也喝醉啦,或许只是不甘作祟罢了。其实最近几年我都没有再想起三郎,就算偶尔想起,也不会像过去一样很疼很疼了,我觉得自己已经在慢慢走出来了,只要再给我一段时间,我一定可以彻底忘掉他的!”
失去,是一瞬间,可有时,接受失去,却需要一辈子。她没用,用了十年伤口才渐渐愈合,虽然很慢,但一切终究要迎来结束的这一天了。
“况且,我是真的想我爹了,想洞庭湖的风,想碧波寨的水,也想堂哥与二嫂了,乐儿的出生我这个做姑姑的错过了,待小侄子出生,我可不能再缺席了!”卓菁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滔滔不绝道,“一个人留在这空荡荡的侯府也没意思的紧,我要回去同堂哥争强寨主之位!哼,我爹爹嘴上不说,实则偏心得很,我要做碧波寨第一个女寨主!日后抢他十个八个俏相公回来压寨”
裴昀心中悲喜交集,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语,便只点了点头,承诺般郑重其事道:
“菁妹,只要你愿意,你永远是裴家儿媳,是裴四郎之妻,武威侯府永远是你的家。”
卓菁咯吸了吸鼻子,一本正经道:“那当然,我自是永远是裴家儿媳,是你裴四郎之妻,你莫想休弃我!不过算我大度,你常年在外,免不得沾花惹草,我就睁一只眼闭一眼了,但你休想宠庶灭嫡,叫那些不三不四的小浪蹄子盖过我!”
裴昀哭笑不得道:“不会,自然不会!”
卓菁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二人不免笑了一阵子,方才那股紧绷的尴尬之气,似乎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她们并排躺在床榻之上,裴昀单手枕在脑后,寝衣半敞,卓菁用棉被将自己包裹了起来,双双睡意全无,索性便聊起天来。聊战事,聊江湖,聊风月,聊这些年来错过的所有。
她二人少年相识,本该是最亲密无间的闺阁姐妹,可命运捉弄,到最后落了个不伦不类,这般夜半谈心,却还是这么多年的头一回。
卓菁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那人,是什么样的?”
裴昀闻言静默一瞬,涩然开口道;
“他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无情无义,冷心冷肺,不是什么好人。”
卓菁一愣,狐疑道:
“那为何?”
“不知道。”
裴昀轻轻一笑,半是怅然半是自嘲,“我不知道啊。”
是南疆月下的生死相许么,是蔡州雪夜的同归于尽么,是华亭云中宴的偏袒放纵么,是燕云华府时的纠缠撕扯么?还是因为最初的最初,日月山里地宫之中的肌肤相亲,耳鬓厮磨?
这些年爱与恨交织一处,早已分不清彼此。
只是那年六月初三,子午古道南北客店,遇见了,她便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