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芙蓉帐暖,连君王都不愿早朝,更何况是旁人。一大清早,颜玉央被人强行从温香软玉满怀的床上催起来时,脸色阴沉得简直能拧出水来。
“你最好当真有紧要之事。”
阿娜依顾不上他的怒火,沉声道:
“我派去赤龙寨的心腹回来了。”
颜玉央一顿,正色道:
“如何?”
“什么也没找到,刀二刀三折了,刀七受了重伤,昨晚半夜拼死回来报信,而后便昏死过去,至今未醒。”
阿娜依脸色甚为难看,刀家三兄弟是她一手培养的心腹,为人机警,毒术了得,这些年外出走商还是打探情报从没出过差错,这次却都栽在了赤龙寨手中。
“他们按照你所说,查了那几个可能藏人的地方,十三溪水帘洞、龙神台、祖坟山。前两处都没有异常,唯独最后祖坟山,平素人来人往上山祭拜,但现下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布满了各种机关陷阱毒物,让人根本无法靠近。刀二刀三死于噬人蛛,而刀七被钻心蚁所咬,迫不得已自断一臂,这才保住了命。”
“祖坟山之前还不是这般,”颜玉央沉吟道,“看来就算那杨家九公子未藏在这里,此处也必有不可告人之秘,赤龙寨要有大动作了。”
阿娜依焦急道:“现在怎么办?”
“直接将此事告知杨家吧,只一口咬定九公子被赤龙寨所掳,就藏在祖坟山里,让杨家去捅破赤龙寨的秘密。这段时日叫百花寨派人去寸心花海日夜巡逻,谨防赤龙寨偷袭。”
阿娜依迟疑:“可杨家如何会信?”
颜玉央沉默片刻,转身出了门,片刻后回来之时,手中多了一把长剑。
此剑不是旁物,正是裴昀随身佩剑斩鲲。
“将其交给杨家,而剩下的,便要看那杨大公子是否似你所说,还有三分真心了。”.
颜玉央回房之时,裴昀还窝在床上酣睡,她几乎把自己整个人都埋在了被子里,哪怕热得满头大汗也不肯露头。
他不禁觉得好笑,坐在床边,掀开被子,将她挖了出来,拨开她鬓边汗湿的长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与脸颊。
她人还在梦中,只觉脸上很痒,喉间含糊的唔了一声,挥手打开了他的手,翻过了身子。肩头的被子因此而滑落而下,露出一片春光,那白皙的脖颈上满是深深浅浅的印子,沿锁骨蔓延而下,及至胸口,还有再往下看不见的私密之处。
昨夜他明明为她涂抹伤药,为她祛除陈年旧伤,转头却又亲手在她身上留下了这些印痕,何等言不由衷,何等自相矛盾。
此时此刻,他看见这些痕迹,昨晚的极致欢愉又历历在目,他不禁心头一热,丹田躁动,无法克制的再次俯身吻上了她的唇,手掌也随之探入被中,在那柔软丰腴与纤细腰肢上温柔的抚弄。
昔日他尚且修炼清静无为功,克制七情六欲之时,都抵挡不住哪怕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的无心诱惑,而今她这般毫无防备,玉体横陈在面前,情欲更是如排山倒海般,一发不可收拾。
裴昀昨晚被折腾得狠了,本就极晚才沉沉睡去,如今大早上又被平白亲醒,费力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近在咫尺之人,微哑的嗓音中几乎带了哭腔:
“干嘛还我被子,好困啊”
他闷声笑了一下,不再欺负她,却也没放过她,上床将她抱在了怀里,用被子将两个人严密的包裹成茧,仿佛要就此冬眠,直到春暖花开才破茧成蝶一般。
“身子疼吗?”
“有一点点”她迷迷糊糊道。
“若是有伤,我们可以继续上药。”他在她耳边低声道。
“不要!”她再也不要上药了!
他又笑了起来。
两人安静相拥了片刻,他又开口道:
“成亲之后,我们便不能再住在这里了。”他顿了顿,“我们自己盖一间竹楼好不好?你想住在哪里?”
她有些迷惑:“不能在和阿娜依姨姨和阿姿住在一起了吗?可我很喜欢她们啊”
“你若喜欢,可以经常来看她们。”
“唔,那在后山清水溪边?之前阿姿还要在那里盖一间树屋呢,说是夏天晚上特别凉快。”她人精神了几分,来了兴致,“或者去大爻山?那里温泉泡起来好舒服,就是不能泡太久,手脚会发皱,但是那里离寨子太远了”
“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
他们还有时间,没有一辈子那样漫长得看不到尽头,但是却也足够他们厮守了。
她又兴致勃勃的数出好几个地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会盖竹楼吗?”
他慢条斯理道:“我记得,当初说会结庐那人可是你。”
她困惑:“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还说,你会酿酒,会医术,会风水堪舆,会五行八卦,就算在深山野谷,与世隔绝,生活下去也不成问题。”
她大惊:“真的吗?可是我现在都忘记了,这该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呢?你这就这样把我骗了来,结果自己什么都忘了。”他揶揄道,“我只好受累一点,一切从头学起了。”
“那你好辛苦啊。”她很愧疚,“我也和你一起学。”
“你不需要。”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再次道,“阿英,你什么也不需要。”
你不需要再出生入死,不需要再赴汤蹈火,有我在你身边,你不需要再拿剑
快活欢愉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便到了婚礼前一夜。
这夜阿姿好说歹说终是把裴昀连哄带骗带到了自己那栋小楼,真是的,哪有成亲头一晚新娘新郎还住在一起的?这样像什么话?
按照习俗,婚前一晚,新娘子要和小姐妹们唱上一晚上哭嫁歌,为父母养育之恩,为兄弟姐妹之情,为别离娘家嫁做人妇而伤感。据说今夜不在娘家将眼泪流尽的新娘子,嫁人之后会在婆家哭一辈子。
可裴昀别说不会唱哭嫁歌了,一直折腾到天蒙蒙亮,她连一滴泪都没挤出来。
“啊啊啊——你们两个,没有称金银,没有戴花酒,没有酸鲤鱼提亲也就罢了,怎么连哭嫁都哭不出来?我送嫁了整整六个要好的小姐妹,从来没见过这么简陋婚事这么不上心的新人!”阿姿气急败坏道。
“成亲不是喜事嘛,为什么要哭啊?既然知道是伤心的亲事,为什么还要结?”裴昀揉着眼睛,打了一个哈欠,勉强挤出了几滴眼泪,歪倒在被子上,含糊道:“这回我可以睡觉了吧”
“不行!”阿姿一把将她从床上薅了起来,“天亮了,该梳洗打扮了!一会儿新郎要来接亲了!”
“成亲好麻烦啊,我再也不要成了!”
裴昀坐在小竹凳上困得头一点一点的,任由阿姿将她摆弄,直到开脸修眉之时,她被痛得一声尖叫,瞬间清醒了。
阿姿手拿棉线,嘿嘿笑道:“我可是送嫁过六个阿妹了,手法不错吧。”
裴昀用力揉着脸颊,不解道:“好疼,成亲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人。”
“诶呀呀,不要再问为什么了,寨子里的规矩就是规矩了!”
阿姿拍掉了裴昀的手,继续给她修眉,片刻后将她原本英气十足的眉毛修扯得又弯又细,看起来秀气温婉不少。
“怎么样?”
裴昀依阿姿的示意看向铜镜,她很少照镜,这似乎还是第一次认真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她呆愣了片刻,伸手抚上自己额角那处黥面,喃喃道:
“这是什么”
“这不就是刺青,”阿姿不甚在意道,“寨子里好多人都有,我阿弟也有。”
与汉地将刺面当做刑罚不同,南疆自古便有刺青的习俗,以此在山林中伪装狩猎,威吓野兽。
“不过我还一直想问,你刺的是什么?什么不杀,什么刺配,字都挤在一起了,一点也不好看,改天我带你去找寨子里最厉害的纹匠,让他给你刺个更好看的!”
裴昀不语,只定定望着镜中的自己,不期然很多画面涌入脑海,待想要看清时却又统统破碎成片,如砂砾在指缝溜走,不留痕迹。
忽然间,楼下传来敲门声,阿姿纳罕:
“这么早是谁啊?难道是阿娘?阿英你先坐,我去开门,新娘子不能见人!”
说着出了房门,噔噔噔跑下楼。
裴昀正在发愣间,忽听有人唤她,她转过头来,发现竟然有人攀在一楼的竹棚上,直接站在了二楼窗外正看向自己。这人一身锦衣华冠,满面皱纹,乍一看是寻常老妪,眉梢眼角却仍是少女神情,不是阿笑还是哪个。
“你要成亲了是吗?”她幽幽问道。
“是啊!”裴昀来到窗边,含笑道,“你是来喝我的喜酒吗?”
“真好啊”
阿笑目光扫过房内搭在衣架上精美的刺绣嫁衣,和铺了满床的繁复银饰,眼中流露闪过一丝艳羡之色。
“臭书呆的情况很危险,一刻也离不开人,我只来看一下,很快就要回去了。”
她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
“你能把耳环送给我吗?”
爻寨有习俗,新娘子婚礼后要将一只银耳环送给最要好的未嫁小姐妹,祝福她也能快快找到情阿郎成亲。
“可我没有耳环。”裴昀为难道,她没有耳洞,故而阿娜依也没给她预备耳环。
眼见阿笑面上泛起失望之色,她急忙道:“但我有银簪,我送你一根银簪好不好?”
说着她转身在那一大堆银饰中挑了最精致最漂亮的一朵顶花,跑回来塞到了阿笑的手里:
“送给你,祝你也快快和你的情阿郎成亲!”
阿笑握着手里的这朵银花簪,脸上堆积的皱纹颤了颤,似乎像是想笑,又似乎是想哭,片刻后她轻声道:
“谢谢,愿你和世子哥哥能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我们一定会的啊!”裴昀笑眯眯道。
门外传来噔噔噔上楼的脚步声,阿笑也没有道别,就这样一言不发跳下竹棚,匆匆离开了。
与此同时,阿姿推门而入抱怨道:
“不知是谁,一大早来敲门,连个人影也不见,我找了好大一圈,只找到了这封信——贺新婚大喜,阿英,这是写给你的。”
裴昀接过那红彤彤的信封,拆开一看,只见信上没称呼没署名,只用飘逸潇洒的字迹写了一段晦涩难懂的经文。
“大道无情,生育天地,大道无欲,运行日月,大道无为,长养万物”
裴昀默默读着信上经文,越瞧越是不明所以,越看越是一头雾水。可她总觉得近了,离一切的真相,一切的答案都越来越近,她只要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
“啊啊啊!顶花怎么少了一只?丢到哪里去了?阿娘一定会杀了我的!阿英你先别发呆了,来跟我找簪花!”
彷如站万丈悬崖之边被人一把拉回,裴昀浑身打了个冷颤,恍然惊醒,随意把信揣在怀中,心虚道:
“找不到就算了,我们快点上妆吧,你不是说来不及了吗?”
“对对对,先上妆先上妆!不对,先穿衣再上妆!”
阿姿急急忙忙取下嫁衣,向阿英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