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四五六七八岁的裴昀是何模样?
她自幼在春秋谷长大,几位师叔伯对她甚为疼爱,但个个光棍一条,谁也不会养孩子。她满月即被二师伯断言红颜薄命不可当做女孩生养,三岁被四师伯喂多了补药差点丧命,五岁被大师伯灌酒险些醉死,六岁被三师伯做木鸢摔断了手,七岁撞见珍娘与六师叔偷情吓得连做了好几天噩梦如此种种不胜枚举,但她依然全须全尾的活了下来,还长成了日后名动天下鲜衣怒马的裴家四郎,可谓是天生天养,野生野长,生命力不可不叫顽强。
八岁以后,学了诗书礼仪,习了忠孝节义,这才渐渐长大懂事,进退有度,收敛天性。在此之前,当真是上树掏鸟,下水捞鱼,十足十个野小子。
这样的野小子,自然是关不住的。事实上根本不需要阿姿来给她送饭,阿姿和阿娜依前脚刚走,裴昀便用从阿姿身上顺来的一根银簪捅开了手脚上的锁链,大摇大摆的走出了石洞。
区区开锁之术罢了,她五岁就跟曲墨学会了。
然后,村寨那一片的人家便遭了灾。
十几户养在笼子里的鸡鸭兔狗,全被放了出来,圈里的猪牛羊马也都被打开了门,晒在院子里的药材被家畜吃的乱七八糟,药圃里的珍贵草药被啃得七零八落,果园里的果树损失惨重,后厨挂的腊肉腌的火腿也统统没能幸免。鸡飞上了树,狗跳上了房,胖猪和肥羊撒了欢一样在寨子里四处逃窜,后面跟着拼命围追堵截的主人。
当众人灰头土脸义愤填膺的告状到寨主阿娜依那里时,罪魁祸首还优哉游哉的在后山小溪边挽起裤腿袖子捉鱼。
她是被颜玉央带回寨子的,按规矩该是由颜玉央照料,但后者直接将门一关,摆明了甩手不管。
最后只好由阿娜依出面赔偿了各家损失,让阿姿把裴昀领回了自家小竹楼去,她二子龙南丰和商队外出,裴昀便暂时被安排在了他的房间里。
南疆爻寨多建吊脚竹楼,冬暖夏凉,寨主家的小院中/共有三栋竹楼,阿娜依丈夫早逝,自己住一栋,一双儿女住一栋,另一栋却是住着外来人颜玉央。
“我可以不问她是何身份,也可以不管你们有何过往,只是住在我白龙寨里,就要守寨子的规矩。”
阿娜依站在竹楼二层外面,娉娉婷婷的倚在窗边,似笑非笑道:
“我允许你带外人进寨已是破例,现在人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你还想丢下不管不成?”
房内坐在案前的颜玉央眼也不擡,冷淡道:
“她既已忘了我,我又能耐她何?”
“她是你仇人?”
颜玉央不语。
“既然是仇人,她如今记忆全失,心智如同幼子,不正是随你捏圆搓扁,任打任杀,你理应高兴才是,怎地还气成这个样子?”阿娜依意味深长道,“我猜,她应当不止是你仇人这么简单吧。”
“你无需知道。”
阿娜依嗤笑了一声:“若不想叫我知道你二人关系,便不要叫我瞧出你给人家种了情蛊啊!是阿笑那丫头给你们种的吧?”
“与你无关,”颜玉央面色又冷凝了几分,“你照看好那几株金银石斛就是。”
“急什么?还有小半年才能开花呢。你不告诉我她是你什么人,我怎么决定要不要想法子治好她的毛病呢?”阿娜依漫不经心道。
“你有法子?”颜玉央猛然擡头,“白天时你不是还说无药可医,顺其自然?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你又希望我哪句真哪句假呢?我只是说想法子,又没说一定能想到,倒是你——”
阿娜依弹了弹染了蔻丹的指甲,如同美艳毒蛇吐着鲜红的信子,诱惑十足却又充满危险,“《蛊经》只能交换一件事,金银石斛还是给她治好病,你可要想仔细了再开口。”
颜玉央轻笑了一下:
“你威胁我?”
这大江南北,从燕京到南疆,敢要挟迫害他的人,除了那一个,哪个还能活到今天?
“不敢不敢,玉公子凭一己之力,将那赤龙寨和杨家折腾得血流成河,我又怎敢不自量力?”阿娜依娇媚一笑,“不过既然是交易,自然要钱货两讫,童叟无欺,丑话还是要说在前头的好。”
颜玉央不置可否,只冷声道:
“你可以走了。”
阿娜依并不介意在自己家中被下逐客令,她依言离去,临走时只轻飘飘的扔下了一句:
“人我先替你照看,待你想好是否真的要叫她记起你,再来找我吧。”
颜玉央闻言心中一震,久久没能言语。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不远处那栋小竹楼里亮起的灯光,听见夜风送来隐约的笑声与说话声,心中百味杂陈,不禁伸手捏紧了窗沿,在竹板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指痕。
究其本源,他之所以现下身在此处,盖因龙阿笑与杜衡之故。
那龙阿笑出自爻寨,其父是阿娜依兄长、白龙寨前任寨主朗达,其母却是赤龙寨寨主蒙姜之妹阿顺香,她十四岁出寨,与杜衡私奔离开南疆,阴差阳错投入他麾下,供其驱使受其庇佑。燕京一役,龙阿笑为解围城之危,动用了被爻寨列为禁毒的“阎王令”,短短几日便令蒙军死伤过万,一夜之间大江南北闻风丧胆,却也因此惊动了远在南疆的爻族人。
来捉人的是赤龙寨蒙姜的手下,因龙阿笑天生百虫不侵,使毒的手法又出神入化,令其蛊虫毒物毫无用武之地。赤龙寨损兵折将不敌之下,便趁机使诈掳走了杜衡,以逼阿笑就范。
颜玉央与阿笑一路追来南疆,可彼时他已国破家亡,再也不是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千金掷下,便有大批江湖豪杰为他出生入死的大燕世子爷了。二人势单力薄,那赤龙寨内外机关重重,守卫森严,纵使是阿笑也做不到来去自如,更何况要救人。
于是二人兵分两路,阿笑假意被擒,孤身入寨,颜玉央则留在寨外打探南疆局势,二人以传声虫通信。终于被阿笑探查到那蒙姜杀妻之秘,颜玉央利用此事暗中动了手脚,挑拨杨家与赤龙寨间的矛盾,趁双方开战大乱之时,和阿笑里应外合救走了杜衡。
然杜衡身中灵蛇赤龙王之毒,普天之下能解这毒的,只有水西白龙寨中供奉的白龙王,故而他与阿笑便带着奄奄一息的杜衡过江来到了白龙寨。除此之外,他还与阿娜依做了一个交易,以那本趁火打劫自赤龙寨所得的《蛊经》为筹码,换取白龙寨圣草——金银石斛。
能解他身上热毒寒毒的九大仙草,如今便只剩下金银石斛与一品南珠了。
便在他周旋于双龙寨与播州杨氏之间,机关算计,运筹帷幄之时,那小裴侯爷死守钓鱼城力抗蒙兀的美名也已传遍天下,根本不需要他刻意探听。她既然自投罗网,来到了他面前,他又怎能不顺水推舟?于是便顺理成章将她抓来,锁在刑室中。
说锁,却又不尽然。
紫金机关锁都锁她不住,那寻常铁锁又岂能困住她?他从来都锁不住她,自燕京世子府二人纠缠到无法收场的地步,他便已经知晓了。
同归于尽也好,相互憎恨也罢,他既将她再次捉来,便已做好了又是一番伤筋动骨你死我活的撕扯,可他算到了一切,却偏偏没有算到,她忘了他。
前尘往事烟消云散,恩怨情仇灰飞烟灭,她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只留他一个人,就像是误入桃花源的那个打渔人,手舞足蹈,上蹿下跳的说着旧日种种过往,只换来别人嫌弃的眼神,像个傻子一样。
裴昀啊裴昀,我纵使练了那断情绝爱的清静无为功,也不及你半分心狠。
这一次,又是你赢了
白龙寨遍地奇花异草,蛇虫鼠蚁,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但对四五六七八岁的裴昀来说,就像一座宝藏山一般,看什么都新奇什么都好玩。她忘记了南疆以外的战火纷飞,忘记了关山南北的烽烟四起,忘记肩上所背负的家国天下,只将自己当做是那从不曾存在的小阿英,每日开开心心的和阿姿上山采药,莳花弄草,辨认毒物,去池塘喂蛙,去蜂巢取蜜,连巴掌大的蜘蛛和半臂长的蜈蚣都敢摸,胆子大得不得了。
阿姿人美心善脾气好,她一直想有个能和她亲亲密密说贴己话的妹妹,可惜家里只有一个上蹿下跳不省心的弟弟。裴昀虽比她年长,但如今心性就如同小孩子一般,乖巧听话又可爱,阿娘对此亦不反对,她自然喜欢带着她四处玩。
这爻寨在外人看来遍地毒物阴森可怖,关起门来还是要一样柴米油盐过日子,阿娜依身为寨主与寻常村长也没什么不同,一样要解决东家长李家短的鸡毛蒜皮小事,也要照顾孤寡老幼,毕竟爻人少同外面通婚,一个寨子里都是沾亲带故。
这日阿娜依带人去寨外赶集,阿姿领着裴昀给住在寨东头年逾八十独居的七舅公送米,七舅公拉着阿姿的手,颤颤巍巍一口一个夸她孝顺,一旁的裴昀突然被点醒了一般,问阿姿道:
“我七舅公呢?”
阿姿疑惑:“你哪有七舅公?”
“就是长得很好看,但脸冷的像冰块,仿佛天底下的人都欠他钱,从来不笑的那个,不是我七舅公吗?”
阿姿瞬间明白过来她说的是谁了:“你说玉公子?他怎么又成你七舅公了?”
之前不还只是父辈嘛?现在又成祖辈了,这辈分长得真够快的。
但她也知道不能跟神志不清的人讲道理,只告诉她道:
“这个时辰,他一般会在后山清水溪畔练功,但他不准任何人靠近诶,你不要去打扰他了他会生气的——”
话没说完,裴昀已是一溜烟的跑远了.
颜玉央自服食七大仙草,将体内毒化解大半后,自然便不能再用原来自损的法子练功,故而便将完整的白藏功心法重新练起。之前李无方已对他加以指点,如今练来事半功倍,进步神速。
有时人并不是为了什么而活下去,只是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而已。解毒也好,练功也罢,只是失去所有目标,山穷水尽之时,给自己寻的一条路罢了。
他盘膝坐在溪畔一块平整的巨石上,真气运转十二个小周天后,突然耳郭一动,捕捉到一声短促而细微的银铃响动。
他心中一顿,不动声色收了功。
片刻后,那银铃又响了一声,与此同时一颗果子从头顶树上落下,砸在了他的肩头,他一动不动,闭目不理。
可紧接着,一枚又一枚的果子接二连三的自上而落,砸在他前胸,后背,腿上直到一浑身带刺的梨子正正好打在他的面颊,疼得他浑身一颤,这才忍无可忍睁开眼,冷喝道:
“下来!”
银铃哗啦啦作响,只见枝叶繁密的树上钻出了半个身子,欢快道:
“小叔公!”
如今裴昀一头乌黑长发已被阿姿用五彩丝络梳成了两股麻花辫,衣服也换作了爻女惯常穿的蓝衫短裙,穿草鞋打绑腿,胸前还挂了一把叮当作响的银锁,如同这寨子里每个十几岁的姑娘一般无二。
颜玉央面无表情的盯着她,没有说话。
裴昀兀自笑眯眯道:
“小叔公你每天一动不动的坐在这里闷不闷啊?我们去捉鱼好不好?阿姿姐姐说清水溪往上游走有湖,湖里有这——么大的鱼,清蒸最好吃。”
说着还用手比划着,然而双手一松,裙子里兜的一堆果子便咕噜噜滚了下来,兜头兜脸全砸在了颜玉央身上。
颜玉央的忍耐已到了极限,他擡手拂去沾在额头上的果叶,腾身而起便要上树去捉人。裴昀自知惹他不悦,生怕被责罚,毫不犹豫的跳树而逃,叫他扑了个空。
颜玉央紧跟着跳了下来,眼看便要捉住她衣角,而危急关头她如同本能一般,竟是使出了寒潭印月的轻功,足尖一点纵身一跃,又跳回到了树上。
二人一个树上,一个地下,眨眼间竟是转了一大圈。
“你给我下来!”
颜玉央气极,人和事都忘得一干二净,这轻功倒还在身,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不!”裴昀掩耳盗铃般把自己藏在树叶后,拒绝道,“我下去的话,师公你该罚我了!”
“师公?”颜玉央一愣。
裴昀从树叶后面小心的冒出头来,试图讲条件:
“除非你保证,不准罚我不见爹娘,不准罚我不许回家,我就下去。”
颜玉央全然不知她这又唱得哪一出,见她前言不搭后语,并不像装傻的样子,本来燃起的希望又再次破灭了,当下怒极反笑:
“那你便永远在树上待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