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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南北 第三卷:烽火映边关 第四十五章

所属书籍: 关山南北

    第四十五章

    裴昀率十二名士兵,用马车拉着昏迷不醒的杨邦钰,沿川黔驿道,一路南下,向播州行去。

    如今正值盛夏,蜀中本已酷暑难当,南疆更胜一筹,随着脚步愈发向南,气候愈发湿热,草木愈发旺盛,蛇虫鼠蚁也渐渐多了起来。虽沿途有驿站住宿换乘,但南疆地势复杂,途中免不了走了些弯路,为了尽快赶路,裴昀使钱雇了一个当地向导,引他们翻山越岭。

    向导名唤罗奇,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专在驿站为外乡人引路谋生。南疆夷人杂居,虽以爻寨势大,但仍是有不少其他族群,这罗奇便是当地释族人。

    罗奇为人机敏,身姿灵巧,攀石爬树的本事不逊于窦娃,山岭密林如履平地,裴昀等人骑马,他徒步,也能轻轻松松的追赶上来。这乃是当地夷人在崇山峻岭中打猎,天长日久下养成的看家本事。

    “翻过这座山头,前面有一条小溪,溪水汇入黔江,看见黔江,便进入播州地界了。”罗奇在树上探了会子路,跳下树来,和裴昀禀报道,“裴公子我们可以在那溪边稍作休息,然后趁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驿站。”

    裴昀点头同意,遂吩咐下去。

    众人翻过山岭,果然见潺潺溪水自山间流淌而下,已是口干舌燥的士兵们二话不说去溪边取水,而后井然有序的埋锅造饭。

    等待用饭之时,罗奇闲不住,又跑到了一旁的树林里摘野果子,不一会儿便兜了一衣襟毛刺刺的青黄色果子回来。

    裴昀瞥了一眼,纳罕道:“这是什么?”

    “是刺梨!裴公子要不要尝一尝?”罗奇笑嘻嘻道。

    他掏出一把银色小刀,熟练的将果子上的刺削得一干二净,而后递给了裴昀。

    裴昀犹豫接过,咬了一口,下一瞬便被酸得五官都缩到了一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罗奇哈哈大笑:“外乡人都吃不惯这个滋味,裴公子你下次可以试试晒成干,或浸成酒。”

    裴昀猛灌了几大口清水,才将唇舌中的酸涩冲掉了些许,而后万分敬佩的看着罗奇如吃糖豆一般,一口一个生吞。

    “对了,方才你说趁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驿站,如今南疆可是不太平?”裴昀状若不经意般问道。

    南疆势力错综复杂,怕惹麻烦,裴昀并未亮明身份,只道是寻常商队。而那罗奇也极有眼力的不多问,哪怕他们一行明显都是行伍出身,马车里更是躺了个半死不活不露面的神秘人。

    “裴公子想必少来做买卖,不知道我们这里前段时间可是出了大乱子。”罗奇神秘兮兮道。

    播州位于西南边陲,以崇山峻岭与中原隔绝,自古以来蛮夷杂居,各为其政。唐朝末年,南诏来犯,杨氏一族奉旨入播平乱,与当地各族首领歃血为盟,共同退敌。后杨氏受朝廷敕封,永镇播州,统辖南疆军政要事,各族首领虽名义上承认其地位,但实则听调不听宣,仍是各自族寨中的土皇帝。

    多年来杨氏家族一直努力平衡各方势力,并以联姻来紧密与各寨各族之间的联系。杨氏虽长居南疆,却始终不忘汉人身份,为维系汉人血脉,杨氏嫡系子弟甚少与夷人通婚,但当初随杨氏同入播州的还有八姓族兵,后者与夷人嫁娶无忌,久而久之,彼此都是沾亲带故,自不好撕破脸皮,南疆因此也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和平景象。

    “南疆各族势力最大的便是爻人,九溪十八寨,一寨一爻,因此南疆也被称之百爻之地。而这其中又分为两大派,黔江以西,以白龙寨为首的水西爻,和黔江以东,以赤龙寨为首的水东爻。水东水西常年不和,老死不相往来。裴公子身在中原,怕也听闻过爻人擅毒蛊事,两家若起纷争,必是血流成河。但那水西白龙寨寨主嫁了杨家令狐氏子弟,而水东赤龙寨寨主娶了杨家成氏家主的女儿,有杨家从中调停,近些年两家好歹是消停不少。”

    “但这乱子,却是出在了赤龙寨和杨家之间。”

    说到关键之处,罗奇却是突然闭口,冲裴昀眨了眨眼,露出高深莫测的笑。

    裴昀知道他想讨点好处,却也不太反感,只好笑道:

    “既然说是大乱子,那我随便在街上寻一个人来问,不也是一样?”

    “这怎么一样?!”罗奇急道,“我可是这十里八乡消息最灵通的,保管告诉你的都是旁人不知道的!”

    “好吧,那你说说看。”

    裴昀倒想瞧瞧他能说出个什么名堂来,从怀中掏出一粒碎银扔给了他。

    罗奇一把接住碎银,眉开眼笑的收了起来,痛快讲道:

    “那赤龙寨寨主蒙姜三心二意,娶了成家女,还在外面有相好,我们这里不比中原,不兴纳妾娶小,若成了婚还偷人,无论男女都是要受罚的。我们寨子里是沉河填井,那爻寨中听闻要将人扔进蛇窟,受万蛇噬心之刑!蒙姜偷情,被他妻子撞破,他恼羞成怒将其杀害,但成氏是杨家人,此事若宣扬出去,他不仅身败名裂,杨家也饶不了他,所以他便将那成氏做成了尸偶。”

    说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冷颤,裴昀则是皱眉:

    “尸偶是什么?”

    “爻人擅毒蛊事,水西爻擅毒,而水东爻擅蛊。”罗奇压低声音道,“据说有一种蛊唤作尸蛊,是下给死人的,中蛊之后,死人便成了被人操控的木偶,能睁眼,能走动,有的还能吃饭睡觉,看起来就和活人一模一样!”

    “他谎称成氏卧病,就这样瞒了一段时间,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不知怎么就被那成氏家主知道了。去年八月十五,各寨主按例前去杨府赴宴,成氏家主为给女儿报仇,私自将那蒙姜扣下来,一怒之下给人杀了。赤龙寨听闻此事后,大为恼火,登时揭竿而起,要向杨家讨个说法,杨家出兵平叛,双方就这样打了起来。”

    罗奇啧啧了两声:“赤龙寨虫蛇毒物尽出,而杨家军亦是骁勇善战,大公子杨邦忠亲自领兵,从去年秋一直打到今年开春,血流成河,惨不忍睹,两家都是死伤惨重。后来僵持不下之际,双方只好各退一步,各自撤兵,不再追究蒙姜与成氏之死,而赤龙寨寨主之位由蒙姜与成氏之子蒙昌继承,赤龙寨依旧服从杨家管制,但未得寨主允许,杨家军不得擅入水东各寨五十里内。这样,也算是皆大欢喜吧。”

    “你所说当真?”裴昀狐疑问道,“你怎会知晓得这般清楚?”

    “嘿嘿,我阿姐便嫁进了成家,这些事都是她亲口告诉我的!”罗奇得意道。

    “那你阿姐可还和你说别的了?比如那水西白龙寨有何动向?”

    “别的?没有了啊!”罗奇挠了挠头,不解道:“关白龙寨什么事?”

    裴昀不置可否,这件事横看竖看都有人在幕后操纵,否则成氏之死、蒙姜之死的消息又怎会这么快走漏?算来算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但这也不过是她一己猜测罢了,左右这些纷争与她无干系,如今双方休战自然是好,毕竟前方不远处便是播州与爻寨三家交汇处,将杨邦钰顺利送回杨家才是她此行最终目的。

    饭毕,休整罢,众人收拾东西准备上路,忽然从不远处草丛中钻出了一人,但见其衣衫褴褛,跌跌撞撞的向裴昀一行人走了过来。

    众人一打眼都以为这是个逃难的灾民或乞丐,罗奇还好心的拿出干粮上前送给他:

    “你这是从哪里来的?这荒山野岭的可讨不到饭吃,你不如啊啊啊——”

    只见下一瞬那乞丐伸出双手,不是接干粮,却是一把掐住了罗奇的脖子。

    裴昀这才看清楚,这乞丐面色灰败,皮肤生斑又溃烂,嘴歪眼斜,七窍流黑血,哪里像是个活人?!

    她心中一惊,当即拔剑出鞘,飞身上前刺去。

    可那乞丐不躲不闪,任长剑穿透了身体,仍是手下用力,径自将罗奇的脖颈拧断。而后他不顾胸前长剑,张牙舞爪的向裴昀攻了过来。

    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草丛密林中陆续有如这乞丐一般,半死不活之人走了出来,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身着服饰各异,面上腐烂程度不同,但却都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将他们一行人包围,而此时便如同受什么驱使一般,不管不顾的发动了对他们袭击。

    “鬼啊——”

    士兵们大惊失色,还以为晴天白日里见了鬼,裴昀一边躲避着那乞丐的攻击,一边大喝道:

    “不是鬼,是尸偶!”

    这些行尸走肉显然与罗奇口中那尸偶相似,莫非是那赤龙寨在背后操控?

    来不及细思,又有四个尸偶将裴昀包围,她不得不凝神以待。

    却说这尸蛊操控的活尸,并没有武功,但却行动速度快,肢体力量大,只知杀戮不懂其他,最要命的在于杀不死,无论是刺心剜眼,砍手劈颈,都不能阻止其攻击半分。毕竟这尸偶已死得不能再死,既无痛觉,也无恐惧,自然无所忌惮。

    直到裴昀被逼无奈之下,挥剑将一尸偶的头颅砍下,不见血迹喷涌,却是有一条极细的黑线,被牵连飞出,落地迅速钻入泥土中,再也不见。而那无头的尸身失去蛊虫操控,顷刻间轰然倒地,一动不动。

    阴差阳错寻到了命门,这下子裴昀心中大定,手中剑招疾出,三下五除二将余下四个尸偶皆斩首,而后迅速去支援他人。

    虽知斩首可行,但其余士兵并没有她这般精准剑法,而尸偶又源源不断而来,且那尸偶身上有毒,若稍不留神被其指甲划破,亦或被黑血溅身,人立即中毒,不过片刻便脸色黑青口吐白沫倒下。

    便在裴昀等人手忙脚乱应对之时,但见尸偶群中窜出一条格外灵敏的身影,径直向马车冲去,他爬上马车,扬鞭一挥,连车带马飞奔而去。

    “站住!”

    裴昀一惊,再顾不得与尸偶缠斗,飞身骑上一旁的白马追月,迅速追了上去。

    声东击西!他们竟是冲着杨邦钰而来!

    裴昀心急如焚,不断鞭策马速,可前方那套车的两匹马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撒腿狂奔,嘶鸣不断,如疯了一般,连追月一时都没能追上。

    就这般紧紧追了十余里地,将至黔江水畔,眼前突然出现了片一望无际的花海,山花烂漫,五彩缤纷,一直绵延到望不见的尽头,仿佛一脚踏进了斑斓世界,目之所及只有花,除了花,还是花。

    马车在浩瀚花海中毫无预兆而停,车厢收不住势头,径直被甩飞出去。紧紧咬在后面的裴昀心中一紧,连胯/下追月也顾不上了,直接腾身而起,飞扑了过去。

    近前查看发现,那车前的两匹马已是口吐白沫倒地身亡,显然中了毒,而那飞出的车厢在不远处摔得七零八落,内里赫然空无一人。

    那不知是人还是尸偶的东西,竟是趁机带着杨邦钰跳车跑了!

    裴昀环顾了一圈四周大半人高的花海,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心中愤恨不已。

    那赤龙寨与杨家虽然各退一步,貌似握手言和,但八成还是怀恨在心,如今不知从何处得到了风声前来劫掠杨家小九郎。都怪她一时大意,着了对方的道!

    不过无论对方是为要挟还是报复,短时间杨邦钰应当性命无忧,现下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到播州杨家报信。杨家常年与爻人打交道,彼此知根知底,总比她一无所知没头苍蝇乱撞的好。

    打定主意后,裴昀再不犹豫,转身去寻追月,便要继续赶路。可她刚一走近,白马不知为何突然躁动不已,高扬前蹄,嘶鸣了一声,似乎在提醒着她什么。

    裴昀猛地一回头,但见绚丽缤纷的花海间突兀立着一个身影,那人通身裹在白袍之中,面巾与缠头之间露出的苍老肌肤与碧蓝眼珠已昭示了他的身份。

    “天目王?!”

    裴昀脱口而出,随即手握剑柄,戒备不已。

    白衣神教效力于蒙兀麾下,与她敌对两立,而那四大护法中的宝刀王与神风王皆丧命她手,此人此时出现在此地,必是来者不善!

    那白袍之下响起一连串阴桀的笑声,天目王开口,嗓音如一把年久失修的奚琴般嘶哑难听,且带着诡异的口音:

    “我从钓鱼城一路追到这里,就是想看一看,是谁杀了老二和老四,原来就是你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当初我就该不顾神偃师劝阻直接杀了你,真是后悔不已,现如今只能送你去给他们陪葬了。”

    “那便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话音未落,裴昀率先抢攻而上,如今她担心杨邦钰的安危,无意耽搁,只想速战速决。

    她本以为这天目王只有迷心咒的本事,过招之时处处防备,特意不去和他双眼对视。可没想到此人武功之高,内力之深,竟是在那三大护法之上,自己远非他的敌手!

    裴昀长剑急刺,攻向天目王上盘,他出掌斜打,击向裴昀脖颈,裴昀低头蹲身闪避,手腕急转,横剑削其右腿,却不料天目王长臂一伸,左手成爪,直抓住了裴昀的肩头。

    裴昀一惊,猛然擡头,目光正好撞进那双碧蓝的眼眸中。

    她只觉脑子一麻,手中长剑几乎脱手而出。

    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她毫不犹豫咬破舌尖,用剧痛逼迫自己清醒,擡脚而踹,正中天目王左膝,逼得他松手放开了自己,而后裴昀趁此机会,转身夺命狂奔!

    两人一前一后,奔跑在无穷无尽的花海中。

    裴昀运起寒潭印月之功,将内力催发到了极致,拼命向前跑去,根本不敢回头耽搁。

    就这样不知奔了多久,直到胸肺炸裂,鼻口全是血腥之气,她终是力竭,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压碎了一大片柔软枝叶花瓣,任花汁迸溅在衣襟上。

    自遇花海便一直遇险,顾不上其他,此时骤然松懈,五感意识回笼,才发现这些五颜六色深红浅白的小花,散发着一股熟悉而诡秘的香气,说清新不是清新,说浓郁不是浓郁,前赴后继,若有生命一般钻进她的口鼻中。

    眼前不期然浮现许多旧日残忆,是大雪纷飞的九华山庄,是热气氤氲的温泉水池,是情不自禁的耳鬓厮磨,是刻骨铭心的抵死缠绵

    这是七情六欲香的味道!

    然而此时此刻裴昀脑中已是混沌一片,眼皮沉如泰山压顶,四肢百骸再使不上半丝力气,却已不知是因迷心咒,还是花中毒。

    春秋谷中也有一片花海,只不过那是漫山遍野的月见草,她幼时常常在其中奔跑穿梭,不知疲倦。

    此地风光甚好,今日若能葬身于此,似乎也不错。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想着,终是缓缓闭上了眼。

    山风吹过无边无际的花海,姹紫嫣红轻垂花冠,四野静谧安逸得近乎虚幻,她就这样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仿佛下一瞬便要淹没于群花之间,自此长眠

    一阵清脆的短笛声若隐若现回荡在山花烂漫的旷野间,有一凝夜紫袍的身影,穿过重重花海,踏着笛声而来,站定在了沉睡不醒的裴昀身边。

    他垂眸无声望了半晌,俯身将她抱在怀里,自原路回返,渐渐消失在了这片汪洋花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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