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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南北 第三卷:烽火映边关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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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裴昀呆坐在野地,吹了整整一夜的冷风,直到东方泛起朦胧的鱼肚白,天空中飘起冰凉雨丝,打在发梢眉宇,她才勉强回过神来。

    踉跄着站起身,她如被六道轮回遗忘的孤魂野鬼一般,冒着蒙蒙细雨,往回城的方向游荡。

    此时,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痛苦之中,尚不知晓,这一夜过去,钓鱼城中已是天翻地覆.

    细雨之中,号角连天,喊杀不绝,血染城头,硝烟弥漫,一群群士兵分组列队赶到前线支援,一批批伤兵死尸被用推车运送下来。

    裴昀回到钓鱼城中时,整个帅府已是乱作了一团。

    她随手捉住了一个小兵,焦急问道:

    “发生了何事?哪里城门遇袭?白大人陈将军何在?”

    那小兵伸手抹了一把脸上混合了血迹的雨水,语无伦次道:

    “蒙军马上攻入内城,白大人率人赶去支援了!西北门!神剑峰失守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直接将裴昀丢失的三魂七魄统统拽回了人间。

    神剑峰有神剑门弟子防御,怎会轻易失守?内城墙已是钓鱼城的最后防线,若被蒙军突破那便是城毁人亡,一切功亏一篑了!

    来不及多问,裴昀抛下那小兵,头也不回的向西北门奔去。

    其实,最初蒙军先锋将田哥选择夜袭西北门,眼光不可谓不毒辣,此处山势平缓,无绝壁可依,外城墙与内城墙之间高差不大,有一段甚至已在平地之上,易攻难守,正是钓鱼城软肋所在。故而武功高强的神剑门弟子镇守在此,乃是补阙挂漏,取长补短也。

    可当裴昀赶到西北内城墙时,入目所见,竟无一神剑门弟子,宋蒙两军正在狭小的矮墙处激烈厮杀,双方士兵的尸体已堆积得层层叠叠如小山一般。

    白行山手持长刀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不顾自己身受重伤还在奋勇杀敌,鲜血染红了他半面身子,正顺着雨水流淌而下。与他交锋之人手持银月弯刀,赫然是那白衣神教四大护法之宝刀王。

    裴昀心急如焚,想也不想直接拔剑飞身而上,加入了战局。

    此人武功超群,白行山哪里是他对手,眼见那宝刀王虚晃一招,声东击西,随即弯刀一抛,左手反握,便要向白行山颈间抹去,危急关头,斩鲲险之又险的挡在白行山面前阻住了弯刀之势,救下了他的命来!

    裴昀抢出了这片刻功夫,一把将白行山拽到了身后,大吼了一声:

    “窦娃!把他带走!”

    一直守候在旁,伺机而动的窦娃得令,眼疾手快背起白行山,如山间野猴一般,转眼逃离了战场。

    眼见即将到手的军功就这样一去不返,宝刀王大怒,弯刀在手中急转如同一面圆盘,口中呜哩哇啦说着听不懂的番话,便向裴昀攻来!

    他出招阴损,专挑下三路攻击,手中弯刀上窄下宽,尖锐犀利,且是罕见的双侧开刃,正反手交替而使,令人防不胜防。

    经骆一鸣指点,裴昀已知晓了对白衣神教中人来说,白袍头巾至关重要,故而她也不甘示弱,招招向宝刀王衣衫上划去,转眼便将他白袍划出数道破口,露出了衣下肌肤。而那露出的肌肤之处,一照光亮,竟如火烧一般,生出焦黑的痕迹,令人望之可怖。

    宝刀王又惊又怒,手下章法大乱,忍着剧痛,发疯般向裴昀撞了过来。裴昀神色冷凝,招式骤变,一招愿者上钩,直刺他眉心——

    她将满腔苦涩愤恨发泄而出,但听噗嗤一声响,血水与脑浆喷溅一地,宝刀王半个脑袋都被利剑削掉,登时毙命。

    外城蒙军源源不断的通过特制加高的云梯登城,增援城内蒙军,守住这一突破口。危急之时,陈固指挥士兵跳下城头,以同归于尽的方式,毁损了云梯,切断了城墙内外蒙军的联系。

    宝刀王既死,援军亦断,而宋兵支援还在陆续赶来,那蒙军领头将军眼见攻城无望,这才不甘不愿的撤了回去。

    此时天色已大亮,但雨势却越来越大,蒙军撤退之后,西北门内外城墙一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裴昀茫然站在大雨中,游目四顾,忽而捕捉到了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踏着血水冲了过去,一把将人从地上提起,大吼道:

    “怎么回事?西北门为何会失守?神剑门其他弟子呢?骆伯父人在何处?!”

    此人正是神剑门大弟子焦云天,方才战斗中他亦受伤不轻,原本白色衣衫已被污血所染,根本看不出本色。他用剑拄着身子,勉强站稳身子,张嘴还未出声,脸上已满是泪痕。

    “小裴侯爷——”

    他哑声开口,撕心裂肺、一字一顿道,

    “除我之外,神剑门上下所有弟子已全部战死,无一生还!”

    “我师父,他就在这里!”

    此时他身旁躺着七八具尸首,皆用外衫蒙头盖身,他一把掀起离自己脚边最近的一件。

    裴昀下意识看去,只见那尸身上有七八个血窟窿,已然残破不堪,却还维持着最后持剑御敌,双目圆瞪的姿态。

    这人,不是那神剑门门主骆一鸣还是谁!

    裴昀震惊之下,连退数步,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却道昨夜裴昀离城之后,三更时分,正是困倦之时,神剑门守城巡逻弟子却不敢松懈。他们深知这西北门神剑峰乃是钓鱼城最薄弱之处,不容有失,可他们只紧盯着远方的蒙军大营,与城墙外的动静,却不知危险竟是从背后而来。

    无人知晓那蒙军偷袭部队是如何避开城头守军的,他们便如穿墙过壁的茅山道士一般,神乎其神的出现在了内外城墙之间,待发现之际为时已晚,守城将士们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而此时,城外亦有蒙军搭云梯而上,与城内蒙军两面夹击,西北外城墙转眼失守。

    随后蒙军片刻不停直奔内城,竟是要一鼓作气彻底攻破此处,幸而骆一鸣率手下弟子与守城乡兵及时赶来,双方在内外城墙间一片洼地处迎头相撞。

    若仅是寻常蒙军,自不是神剑门弟子对手,偏偏此番偷袭,蒙军中还混杂了几十名身裹白袍的武功高手,正是那白衣神教教众。而那宝刀王与金钩王更是亲自出手,刀剑合璧,威力更甚,转眼间就有十几人丧身其手,死状惨烈。

    见其武功高强,众人心生惧意,不敢上前,关键时刻骆一鸣振臂高呼:

    “国之将亡,门派何存?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今日我神剑门众弟子与神剑峰共存亡!”

    众弟子听罢,顿生豪情万丈,习武之人,自来恪守侠义二字,如今大敌当前,岂能退缩?当即冲锋而上。

    西北门内城墙后,正是那石家村炮手营扎营处,因距离太短,火石火炮已是没了用武之地,炮手们毫不犹豫地揣起雷火堂的霹雳石与火蒺藜跳下城墙,加入了战斗。

    便在这小小一片洼地中,双方殊死搏斗,惨烈非常,蒙军拼死强攻,而宋军牢牢守在内城墙下寸步不让。漆黑夜色中,无数人倒下,又有更多人堵上缺口,短短一段时间这片狭小矮墙便已不知易手多少轮。

    骆一鸣为给弟子拖延时机,不顾未愈之伤,以一己之力对抗宝刀王与金钩王,将神剑门轩辕七十二式之威力发挥到了极致,将二人死死缠住。

    奈何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那武功高强的宝刀王与金钩王联手,不多时骆一鸣便已被金钩王刺了数剑。那剑尖金钩每刺一下,再拔出之际便生生扯下人一块内脏血肉,骆一鸣连中数剑,自知命不久矣,硬挨身后宝刀王劈断了脊骨的一刀,拼着最后一口气力向那金钩王扑去,双方长剑各自入体,穿胸而过,当场同归于尽。

    他喊出的最后四个字是:

    “快哉!快哉!”

    眼看神剑门弟子纷纷倒下,内城门便要失守之际,白行山及时带着援军从城内杀了过来,他连铠甲都没来得及换全,便亲自下场杀敌。双方持续战斗,从天黑一直厮杀到了天明落雨,直到裴昀赶回所见的那一幕。

    及至最终击退蒙军,炮手营当值三百人大半数伤亡,西北门守城乡兵仅剩四十五人,神剑门自门主骆一鸣以下弟子共一百二十六人,除去一个前去报信求援的焦云天,其余全部战死,无一生还,将血肉之躯永远留在了这片祖辈世代而居的山峰。

    自此,蜀中神剑门绝迹于江湖.

    事后,裴昀带着窦娃等人翻遍了西北门内外城的每一寸土地,终是在一不起眼的杂草掩映之处,发现了一个幽深地洞。钻洞探去,里面竟是长长的一段地道,穿过厚重城墙,一路延伸到城外山坡下。那里是巡逻视线死角,守城士兵站在城头根本瞧不到。

    二十多日阴雨天,蒙军竟是一直在酝酿偷袭大计!

    那冉氏兄弟所建钓鱼城何等坚固,何等巧夺天工,竟有人能精准的寻到西北门这一突破口,以大雨做掩盖,神不知鬼不觉指挥工匠在城下挖了这样长而稳固的一段地道,妄图兵不刃血攻下城池。

    这个人还能是谁?

    裴昀心中五味杂陈。

    三师伯啊三师伯,你偏偏挑这夜约我出城摊牌,究竟是想救我一命,还是想调虎离山好叫偷袭万无一失?

    这个问题,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亦或是她早已心知肚明那答案,却永远也不愿意相信.

    当天夜里,裴昀去看望卓航。

    “航二哥,这些时日你还好吗?”

    卓航脸色憔悴,苦笑不已:

    “大家在外面拼死战斗,保家卫国,我却只能在这里听着军中每日伤亡胜败的战报,什么也做不了,四郎觉得我还好吗?若四郎想罚,不如直接赐我一死,免得这般日日煎熬,束手无策。”

    “航二哥你又何苦如此?”

    裴昀无奈一叹,颓然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二人一时无言。

    沉默片刻,裴昀轻声开口问道:

    “可以告诉我,你与乌兰是如何开始的么?我一直以为那个争强好胜的公主,因你救她而恨透了你。”

    “起初,我也这样认为。”卓航缓缓道,“我以为她是胡搅蛮缠,刁蛮任性之人,故而恩将仇报,让我去服侍她,是要趁机捉弄折辱。可是,我错了。”

    “她告诉我,原来在她出生之时,蒙兀巫师为她占卜,道她日后会遇见一个救了她三次的男子,此人将成为她未来的夫君。她懂事以后,得知了这个预言,她是草原儿女,是天上的雄鹰,不是娇弱的花蕾,不能接受自己无能到需要旁人一次次拯救,故而发下誓言,哪个男子敢救她三次,她不愿嫁他,便必杀之后快。从此她变得争强好胜,倔强不服输,便是不肯逆来顺受的应了这预言,却不想兜兜转转,还是遇见了我。”

    这话初时听罢,卓航也觉得无稽之谈,但清楚前因后果,反而理解了那乌兰之前种种出人意料之举,不再怪她。此后他诚心留在她身边照顾,她亦并没如何刁难,说破此事后,反而多了几分女儿家的羞涩,便在那战火连天的日子里,二人朝夕相处,放下成见,竟是生出了不一样的悸动。

    卓航从小到大,亦见过许多英姿飒爽的女子,然而即便爽朗如卓菁,磊落如裴昀,都多少带着三分汉人的矜持,口是心非,言不由衷,驽钝如他,总是猜不透女子心事。偏偏那乌兰是蒙兀女子,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的扭捏,心直口快,有一说一。她的爱恨便如草原的黑夜一般分明,恨一个人时惊天动地,爱一个人时亦是奋不顾身。

    分别之时,她将亲手绣的烟荷包赠与他,叫他去草原提亲,说她会央求父汗,只要他二十只羊做聘礼即可,因她钟意,所以绝不为难他,自己瞧中的是他的善良勇敢,想必父汗也会一般欣赏他。

    面对她的炽热深情,他如何不为之动容?纵使心知两人前途渺茫,仍是一时鬼迷心窍,将烟荷包收下。

    却不料,蔡州一别,宋蒙决裂,昔日盟友成了敌手,一切物是人非。

    “是我不该,我不该沉溺儿女私情,荒废家国大业,亦不该优柔寡断,辜负乌兰一片深情,最终落得今日这般进退维谷,左右两难。”卓航止不住自嘲道,“四郎,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裴昀听罢,心中亦是久久难以平静,她摇了摇头,低声道:

    “造化弄人,世事无常,有情不能勉强,无情也同样不能勉强”

    说到这里,她心头不禁一酸,险些无法自持。

    “事已至此,我已不求四郎你能原谅我,但求四郎解我禁闭,让我上战杀敌,为守城尽一份绵薄之力,哪怕战死城下,我亦无怨无悔!”卓航决绝道。

    裴昀不置可否,卓航急道:

    “四郎,莫非你仍是怕我因私废公,通敌叛国?”

    “航二哥,我知你恪守底线,纵与乌兰生情,也没做过一件对不起大宋之事。但叫你与心爱之人决裂,与她背道而驰,你死我亡,决一胜负,实在太残忍了。”裴昀怅然一叹,用几不可查的声音道,“这种滋味,我知道。”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在经历着。

    “这亦是我该受的惩罚。”卓航苦笑,“无论如何,眼下都要将城守下去,四郎,求你让我再同你并肩作战!”

    裴昀定定凝望他许久,终是松口道:

    “好吧,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会向白大人禀明的,若他同意,我亦不会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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