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三日后,石子山蒙军大营
“公主!”
乌兰别吉一下子从床上坐起身,望向进门的侍女:
“号儿可回来了?”
侍女为难的摇了摇头。
乌兰脸色难看,咬唇不语。
三天了,她放出送信的鸱鸺三天还没回来,他究竟是彻底回绝了她,还是被人发现了?若是被发现了,不知可会受罚?可会被处死?!
蒙军之中,若有阵前通敌者,定会被当众乱马分尸,以儆效尤。她不该一时冲动给他传信,然而自蔡州一别,他再没给她来过只字片语,他将她向长生天发下的誓言当做什么?说什么恩断义绝,草原姑娘送出的哈布特格哪有再还回来的道理?!
今次她千里迢迢追过来,便是一定要找他问个清楚明白!
守在门外的另一侍女急匆匆进门低声道:
“公主,大王子来了!”
乌兰别吉一惊,急忙躺回床上,左右侍女熟练的为她盖好衾被,在她双颊涂上白/粉,假作病态。
“大王子!”
“大王子!”
赫烈汗长子,蒙兀大王子库腾迈步走入房中,一众侍女纷纷躬身行礼。他生得膀大腰圆,雄壮威猛,两鬓虬髯,不怒自威,虽对敌人暴虐残忍,但身为长兄对弟妹却颇为关心爱护,纵然日理万机,分身乏术,还是抽空来探望生病的妹妹。
“乌兰,今日可好些了?”
库腾坐在床边问道。
乌兰偏过头咳了两声,语气故作虚弱道:
“兄长,乌兰还是有些头晕。如今大敌当前,可惜我帮不上你什么忙。”
“不要在意这些,南蛮负隅顽抗,成不了气候,你将身子养好最重要。”库腾道,“当真不用叫神医来为你诊治?眼下军中肠辟肆虐,你可千万不要染上此病。”
乌兰急忙道:“不用不用,我、我再休息几天便能康复了”
库腾点了点头,故作漫不经心道:“说来也是不巧,此番明明是妹妹你千方百计求得父汗准许随我出征,谁料到刚一入宋境你便病倒了。阵前少了你乌兰别吉的飒爽英姿,将士们都惋惜得很。”
“是么我一定尽快康复,为兄长分忧。”乌兰心虚,勉强笑了笑。
“不必着急,慢慢养病即可。”库腾意味深长的看向她,“我知道叫你嫁那比你大二十岁的阿兀海首领,是委屈了你,但只有如此才能替父汗稳住汪古一部。巴格西也说过,父汗有雄心壮志,注定要成为比博尔济大汗还要伟大的君王,我们蒙兀人必将统一天下。妹妹,你要顾全大局,不可任性妄为。”
乌兰沉默许久,低声道:“兄长,我知道了。”
库腾也不多言语,又嘱咐了她几句保重身体,便离开了。
乌兰仰面躺在床上,定定望着床顶的垂帐,半晌过后,渐渐有泪水自眼角流淌而下,将方才侍女胡乱为她涂抹的白/粉冲出一条浅浅的沟壑。
她是赫烈汗的女儿,是博尔济大汗的子孙,为了草原为了蒙兀她可以牺牲一切。
无论是性命,是马背上的青春,是一辈子的婚姻,还是长生天指示她命中注定的那个男人。
这是,她此生的宿命.
库腾回到帅帐之后,田哥急忙上前禀报:
“大王子,青囊生方才派人来道,据他夜观星象,雨势明日可停。”
“好!”
库腾一拍桌案,冷笑道,“届时按计划行事,我要给这群南蛮子好看!”
钓鱼城出师不利,令他大为恼火。而无论这鬼天气,还是这南蛮之地的疫症,都叫他更加心烦。他自幼随父汗南征北战,从来没栽过这样大的跟头,他库腾若不攻下此城,屠尽城中汉狗,便不配做博尔济大汗的子孙!
“传神偃师来见!”
“是——”
田哥领命退下。
库腾端坐于案前,面色阴沉盯着眼前的钓鱼城城防图,他要再确认一下明日计划,这次务必要万无一失,一击必中!
突然,帐外传来一声凄厉却戛然而止的尖叫,如被猎人拧断脖子的大雁一般。
库腾霍然起身,便要问及左右发生何事,谁料话音还未出口,便见眼前的帐帘骤然被人从外面掀开,有人持刀剑硬闯而入,径直向自己杀了过来。
“有刺客!”
“保护王子!”
喊杀声金铁相击声响成一片,烛火光刀剑锋芒亮作一团,整个营帐刹那间沸反盈天.
此次夜袭,由白行山亲自指挥,点检了军中四十九名武功高强精锐同行,裴昀为首,杨邦钰亦自告奋勇加入其中。
入夜之后,一行人从皇洞暗中出城,绕开巡逻蒙兀士兵,以夜色掩盖,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了石子山上。悄无声息放倒哨兵守卫,趁未惊动太多人,众人一路疾驰杀入帅帐,裴昀一马当先,手持斩鲲,以迅雷不急掩耳向站在桌案之后的库腾刺去——
当啷——
在剑尖不足那库腾喉间三寸处,眼看就要得手之际,一弯银光乍现,如月似钩,竟是分毫不差的阻住了斩鲲去势。
裴昀猝然一惊,便见那库腾身旁蹿出了一人,他浑身裹在宽大白袍中,连头脸也被白巾所缠,只留下了一双挤在皱纹之中的翠绿眼珠,甚为诡异。斩鲲被他手中一把嵌满宝石的双刃弯刀所挡,再也不可向前半分,白袍人手腕一旋,直接将斩鲲挑开,紧接着便挥刀向裴昀攻来。
裴昀毫不犹豫,即刻与他战到了一处。
其余宋兵便在杨邦钰的率领下,与帐中宿卫展开了近身厮杀,咫尺之间,刀光剑影,转眼已是倒下了数人。有一宿卫摸到门边,趁机想出帐求救,手刚搭上门帘便见眼前一道银光闪过,喉间一阵冰凉,而后鲜血喷出,他挣扎着瘫软倒地。
白行山收回长刀,抖落刀刃血珠,擡起头来,隔着面前一片生死搏杀,刀光血影,精准的望向了立在帅帐另一端,那一袭华丽长袍的蒙兀王子。
而在这一瞬间,库腾若有所感,同样擡眸看见了不远处那一身戎装,儒雅亦不失铁血的大宋将军。
所谓王不见王,钓鱼城围城数月,攻难守坚,死伤无数,而两军主帅,竟然在这一刻,奇迹般的照了面。
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太过短暂,不曾在青史上留下只字片语,二人此时此刻的心境永远无人知晓。究竟是恨之入骨杀之后快,是大惊失色魂飞魄散,是一星半点的钦佩与英雄相惜?亦或是,什么也没有,只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死我活,各凭本事!
留给白行山等人行动的时间实在不多,帅帐外的守军发现异状,冲过来不过是眨眼间的事。帅账内宿卫本不是宋军精锐的对手,可偏偏库腾左右有两个身着白袍的绝顶高手相护,一者使银月弯刀与裴昀缠斗,一者使一柄金钩长剑,转眼便将宋军二十几人杀伤一半。
裴昀一人对战那白袍弯刀客也颇为吃力,对方内力高深,刀法诡异,一招一式刁钻至极,绝非出自中原武功路数,让她一时手忙脚乱难以招架。此时裴昀仗着内力精深,堪堪和他打了个平手,但对方拼着性命不要也在库腾身旁护得滴水不漏,叫她根本找不到再出手的机会。
终于,驻扎在临近的蒙军察觉到刺客闯入,急匆匆赶来,迅速包围了帅帐。
先锋将田哥眼疾手快,从营帐另一端用刀砍破了毡布,和亲卫冲进帐中将库腾救了出来,随即大批蒙军从此处杀了进来。
白行山眼见时机已逝,刺杀失败,心中暗叹了一声,当机立断下令撤退,宋军随即听命,且战且退,欲冲出包围。
杨邦钰不甘心竹篮打水一场空,死死盯着库腾远去的方向,挥刀砍倒面前两个蒙兵,不管不顾的追了上去。
“不可追!”
白行山一声断喝,可杨邦钰却充耳不闻,裴昀一边抵挡着弯刀客的攻击一边吼道:
“你们快走,我将他带回!”
此时蒙军的包围圈已越来越小,赶来的援军越来越多,再不走大家都要交代于此,白行山只犹豫了一瞬间,便咬牙对其余人道:
“撤!”
裴昀此时已摸清了那弯刀客六七成路数,手中长剑陡然加快,一招二月春风扰乱其视线,紧接着一招怒发冲冠直向他天灵盖削去。弯刀客矮身堪堪一躲,虽颈上人头尚在,裹头白巾却被削散落地,他悚然一惊,再顾不得旁的,匆匆俯身去捡。
趁此机会,裴昀足尖点地,飞身而起,径直向杨邦钰离开的方向掠去。
一路追去,但见那库腾已被亲卫所护,逃得无影无踪,不远处杨邦钰却是和一不知从何处又钻出来的白袍人正在缠斗。与之前持弯刀钩剑不同,这第三个白袍人手无兵器,只赤手空拳与杨邦钰对战。那杨邦钰不知为何竟如喝醉了一般,脚下踉踉跄跄,唐刀刀刀落空,且他的招式越来越慢,动作越来越迟缓,最后居然整个人身子一软,凭空摔倒在地。
眼看那白袍人右掌高擡,便要击中杨邦钰天灵盖将他毙命,裴昀目眦欲裂,大喝一声:
“住手——”
随即人已飞身而至,手中长剑直刺白袍人眉心。
白袍人猛一擡头,露出一双更为苍老的碧蓝眼眸,似浩瀚夜空,又似波澜大海,幽不可测,玄不可视,直叫人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裴昀心头一麻,如中邪了一般,这一剑竟是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危急关头,她咬牙一个鹞子翻身,招式骤变,一把捞起地上的杨邦钰,转身头也不回的狂奔而去。
直觉告诉她,此人极度危险,她宁愿与那弯刀钩剑再战三百回合也不愿再面对他!
此时四面八方的蒙军已围了过来,无数长矛利箭向她攻来,裴昀不敢恋战,一手提着昏迷不醒的杨邦钰,一手持斩鲲挡住前后左右射来的箭雨,足下不停,运起轻功一口真气提到极致,拼尽全力向外冲杀出去。
眼见营地大门便在眼前,虽已被木栅所拦,更有弓弩手埋伏于此,但她只需轻轻一跃,便可逃出生天——
正在此时,纷乱嘈杂声中,她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至极的呼唤:
“小昀儿!”
裴昀脚步猛地一顿,不可置信的回过头来,便在这乱军刀剑之中,篝火掩映之间,看见了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之人。
此人身穿布衣,身宽体胖,笑容和蔼而市侩,貌不惊人便似那市井街头随处可见的小掌柜。
“三师伯”
裴昀僵立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
曲墨笑眯眯的望着她,双唇开合,无声吐出了一句话,而后又扬声道:
“快走罢,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