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三日后,南水军码头失守,钓鱼城水军数百艘战船或付之一炬,或破损沉入江中,宋军被迫退守一字城。
所谓一字城,便是白行山下令在南北水军码头各修建的一道城墙,连接到钓鱼城外墙,可供城中向两个码头迅速出兵,因其形状而唤作“一字城”。
七日后,一字城失守,宋军伤亡惨重,至此钓鱼城彻底断绝了与后方联系,成为了真正的困守孤城。
初战告捷,库腾对此只有三声冷笑,本以为这钓鱼城是个硬茬子,没想到与这一路上所遇的众多南宋城寨也无甚区别,看似高大威武,实则是纸糊老虎,不堪一击。
然而他并不知道,此时的钓鱼城之战才刚刚拉开序幕。在这座注定震古烁今的要塞关隘,他将遇到自己一生最大的挑战,与最大的劫数,不成功便成仁。
隔日,蒙军都统帅田哥率先锋部队携云梯冲车,顺一字城山坡而上,冲向钓鱼城护国门下,开始发动猛烈的进攻。
直到这时,蒙兀人才终于发现,这座修筑在悬崖峭壁之上的城寨究竟有多么难攻。
此时城门外的栈道已全部被撤离,山崖陡峭,高耸入云,砲矢不可及,梯冲不可接,蒙军纵有精良战械,竟是毫无用武之地。宋军在城头重兵把守,居高临下,箭矢礌石如雨而下,蒙军伤亡不计其数。
田哥见势不妙,立即下令匠军架好威力最迅猛的发机飞火,以火药包为弹,全力向城墙发射。
刹那间,响声震天,碎石四溅,大地也随之颤了几颤。
然而烟尘消散之后,众人才发现炮石大部分只落在了山体之上,唯有极小部分有幸砸上城墙,却因去势已疲,只在墙上炸出浅坑,而整个山体更是毫发无损。
令蒙兀人所向睥睨,纵横天下的火器,至此终是遇见了克星。
正在蒙军惊骇之时,忽听城头一声令下:
“放——”
转眼间,只见不计其数的火药包从城头被抛下,径直向蒙军中砸去,因居高临下,落地即炸,威力更甚。只听一连串惊天震地的爆炸声之后,蒙军已是尸横遍野,再无战力。
城头之上,石中秀一身铠甲,英姿飒爽,得意笑道:
“让你们这帮鞑子见识见识,谁才是使火药的祖宗!”
自钓鱼城建造完毕,石中秀亦率石家村众人迁入城内,建营安寨,开起了大大小小的军械作坊,昼夜不停的产制各种火器火药,以供守城之用。而经白行山首肯,更是在军中及石家村村民中挑出三百人编制成一队炮手营,专门操纵使用火器,灵活机动援助各方守城,这支炮手营正是由石中秀统领。她这女村长、女掌门,如今更是摇身一变,成了个女将军,好不威风!
经此一战失利,库腾并未放在心中,只命手下继续强攻。
然而如此强攻一个月,钓鱼城仍然巍峨耸立,岿然不动,除去最开始所占领的水岸码头与一字城,以及南城门外的一片坡地,蒙军再未攻下这钓鱼城一砖一瓦。
库腾怒起,随即命十万大军从四面八方同时进攻钓鱼城九门。
面对强敌环伺,大军围城,攻城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白行山依旧面不改色,从容不迫的居中指挥,只因那库腾的一举一动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这座由冉氏二兄弟主建的钓鱼城,最精妙之处便在于将地势之利运用到了极致,城中内外双层城墙,内城墙建在山上更高的绝壁之上,倘若敌军攻破一道外墙城门,即要面对更艰难更危险的内城墙。而内城地面与城墙齐平,修筑了四通八达马道与内城兵营相连,一方吃紧,八方支援,粮草与战械都可转眼间运到城头。
蒙军都统帅田哥亦算是有勇有谋之人,他经几轮群攻之后,判断出了这钓鱼城西北门神剑峰乃是八门中最薄弱之处,此地无绝壁依托,外城墙延山体而上,与内城墙相距甚近,神剑峰下还有城内最大的天池。而且镇守此门的并非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却是一群自民间招募的乡兵。若能攻下此门,定能将这固若金汤的山城狠狠撕开一个缺口。
于是这一晚,田哥亲自率小股人马夜登外城,试图偷袭西北门。
孰料他此番着实是大大失误,负责西北门神剑峰城防的不只有寻常乡兵,亦有神剑门弟子,他们个个剑法精绝,以一敌十,为了守护本门祖地,更是奋勇杀敌,悍不畏死。
于是,骆一鸣率弟子,杨邦钰率乡兵,二人联手之下,几乎将蒙军偷袭小队团灭,还险些活捉了田哥,可惜最后关头被此人跳墙逃跑了。
自此,蒙军再也不敢轻易来犯神剑峰。
就这样,又是二十多天过去,蒙军仍是一无所获。
四月,山城雨季来临,湿滑与泥泞让本就艰辛的攻城变得更加困难,库腾迫不得已下令暂时休兵。
听闻钓鱼城将蒙兀南下大军牢牢的抵挡在合川以北,远在临安的赵韧颁诏褒奖,赞其婴城固守,百战弥坚,义节为蜀列城之冠.
钓鱼台瞭望亭
白行山隔着重重雨雾,眺望着远处石子山的帅帐,对身旁的裴昀笑眯眯道:
“那青囊生纵使能算无遗策,又怎能呼风唤雨?须知,阴雨,才是钓鱼城最大的凭仗。”
如此气定神闲,胸有成竹,颇有几分千年老狐之狡诈。
裴昀亦是笑了起来:
“如今天时地利人和,钓鱼城尽占,我瞧白大人你与那青囊生相比也不遑多让,下次江畔垂钓,便不用再找旁人为你算上一卦了。”
白行山知裴昀拿朝天门初见之事揶揄他,因着理亏,也不好发作,只尴尬的咳了几声,又正容道:
“只要能撑到盛夏,这守城就算是成功了七成。接下来一段时日,便要劳烦四郎多多费心了。”
裴昀颔首道:“自是当然。”
自开战伊始,裴昀手下便被调拨了五百精锐,他们由军中得力好手与投入白行山麾下的江湖高手组成。这五百人由裴昀统领,专司突击、夜袭、巡查城防、捉问奸细等紧要之职。如今休战之际,最怕蒙军趁机生事,因此裴昀等人的职责也越发重了起来。
她将这五百人分为两组,一组巡查城头,时刻关注蒙营动态,一组巡查城内,提防混入内奸通敌。两组人轮班昼夜不停的巡视,丝毫不敢松懈。
这夜,裴昀正在房中就寝,忽听窗外传来轻叩之声,她立即警醒,披上外衫推开窗板,但见外面一人如灵猴一般攀爬上来,正是今夜负责巡逻的窦娃。
窦娃便是当初白行山在江边直钩垂钓时,为他换饵料的黝黑少年。他家中原本世代采药为生,尤擅攀爬之术,悬崖峭壁也如履平地,后蒙军侵蜀,父母皆被蒙兀人所杀,他自成了孤儿。白行山走访川北各地之时遇见了他,见他聪明机灵,别有所长,便将他带在身边做个小亲兵。
“窦娃,可发现有异常?”
窦娃点了点头,言简意赅道:
“有鸱鸺。”
鸱鸺,即是夜猫子,漠北草原尤多,便如汉人训鸽,燕人训海东青,蒙兀人亦训鸱鸺做传信之用。
裴昀心中一提:“你确定?”
窦娃不擅长表达,想了想,回道:
“每晚飞来,连三晚,一处来,一处去。”
“飞到了城中哪里?”
“不知道,跟丢了。”
树上爬的灵猴,自然追不上天上飞的飞鸟,也亏得窦娃自幼山中长大,与鸟兽打交道惯了,否则委实发现不了。
裴昀沉吟片刻,吩咐道:“叫燕老八来见我,明晚我们守株待兔!”
窦娃奇怪的瞥了她一眼,嘟囔了一句“是鸟不是兔”,然后便如来时般从窗外攀爬走了。
燕老八,江湖绰号游波燕,拳脚功夫不精,轻功却是一绝,和窦娃同为军中斥候,一个飞天一个遁地,可谓相得益彰.
翌日,又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天雨,直至入夜之后才稍稍停歇。天幕乌云密布,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
窦娃蹲在东南门城头箭楼上一动不动的盯着漆黑夜幕,裴昀与燕老八在旁蓄势待发,三人守株待“鸟”,不敢丝毫大意。
及至二更时分,燕老八正靠在城墙上昏昏欲睡,裴昀也不禁有些放松警惕,忽听头顶上传来窦娃低喝:
“来了。”
而后便见天空之中一团黑影悄无声息掠过城头,直冲城中飞去,若非那对明晃晃的昭子泄露了行踪,真叫人察觉不出。
那夜猫子自东南方向石子山而来,果然与蒙军逃不脱干系!
裴昀与燕老八二话不说,飞身而追,窦娃亦几个起落跳跃翻下城头,紧随其后。
鸱鸺于鸟中飞翔并不算快,但寻常人想靠肉体凡胎追随却也着实不易。幸而那鸟儿既不捕猎又不逃命,仅是舒展双翼悠哉而飞,这才叫地上之人有机可乘。
那燕老八轻功非凡,裴昀依仗寒潭印月之功与精深内力才勉强追上了他的脚步,而窦娃更是没两条街就被甩得看不见人影了。
两人翻墙跃瓦,飞檐走壁,一路紧追着那鸱鸺,兜兜转转竟是来到了一熟悉了院落。
眼见其熟门熟路的落在房檐之上,收起双翼,如只家猫一般憨厚而趴,喉中出咕咕的叫声。藏在不远处房上的裴昀与燕老八,面面相觑,眼中惊疑不定。
这院落,竟是裴昀自己所住之处!
裴昀暗道,怪不得她这几晚夜半总能隐约听见几声鸟鸣,却不识正是这夜猫子!
鸱鸺在房上刚叫了几声,便见那檐下木窗应声而开,一个等待多时之人探出身来,伸出右臂,鸱鸺振翅一飞,欣欣然落在那手臂之上,被带进了房中。
燕老八为难的看向裴昀:“侯爷,您瞧这——”
裴昀死死盯着那扇开启又闭合的木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将鸱鸺接入房内的不是别人,正是卓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