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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南北 第三卷:烽火映边关 第三十章

所属书籍: 关山南北

    第三十章

    三月,裴昀与卓航自夷陵走水路入蜀,经三峡,逆流而上,一路来到四川制置使府衙所在重庆府。

    是日清明时节,细雨婆娑,朝天门码头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之中,却比江南之地少了三分诗意,多了三分凄迷。

    昔日古渝雄关,虽未亲身经战火洗礼,受川北战事影响,却到底破败不少,来往船只稀少,行人寥寥,一派萧条之势。

    下船之后,卓航前去向当地人打听去往府衙之路,裴昀牵着追月立在路边,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它的鬃毛。追月追随她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坐船,困在船舱之中许久没见主人,不由生出三分依恋,难得撒起娇来。

    这一人一马挨挨挤挤的共撑一伞,主人仁善,白马温顺,惹得过路行人纷纷侧目。

    裴昀无意之间瞥见不远处岸边石垛上坐着一人,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持鱼竿,雨中垂钓,气定神闲,一旁蹲着一肤色黝黑的少年,时不时替其收线挂饵,手脚十分麻利。

    然而裴昀在此站了片刻,只见那蓑翁已补了五回鱼饵,却是一条鱼都没有钓起。待少年再收线时,裴昀定睛一看,发现那鱼线上竟是一条直钩。

    除去姜太公,世上哪还有以直钩垂钓之人?

    裴昀心生好奇,忍不住走了过去。

    “这位先生?在下冒昧一问,先生为何用直钩钓鱼?是闲暇消遣,还是这其中有何秘技?”

    一把低沉清雅的嗓音从那斗笠下传来,带着些许戏谑:

    “昨日有位算卦先生告诉我,今日巳时三刻在此处下钩,必有金鲤得钓。我想他既如此言之凿凿,此事自然天命所定,就算以直钩而钓,想必也能百试百灵,因此前来一试。”

    因其斗笠低压,看不清容貌,但从露出的光洁下颌能辨出此人年岁不深,约莫三十几许,并非渔夫,却是个儒生。

    裴昀听罢,一时不知他到底是迂腐,还是无聊,只好干笑了一声:

    “先生倒是颇有闲情逸致。”

    那人慢条斯理道:“不闲坐垂钓又能做什么?眼下天下大乱,两国交战,百姓受苦,保不齐那蒙军明日便打到了重庆府,还不如及时行乐,过得一天是一天。”

    “所以先生打算浑噩度日,坐以待毙吗?”

    “不然呢?走了燕人,又来了蒙兀人,这日子不知何时是尽头。在下愚昧,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那蒙兀南征北战,连灭数国,开疆扩土,明明已是君临天下,为何偏偏还要侵占我大宋河山,难道当真是蒙兀人天性残忍,野蛮贪婪,人心不足蛇吞象么?”

    裴昀闻言一愣,想了想,回答道:

    “是,但也不是。私以为,那蒙兀历任大汗之所以征伐不止,莫过于八个字——好战尚武,笃信虔诚。而之所以如此,却是与那蒙兀人习性密不可分。蒙兀人世代居于漠北草原,放牧为生,牛羊吃草,比之耕种劳作,这本身就是一种掠夺。而雨水多寡,草场枯荣,靠天吃饭,使得生死无常,为活下去而不择手段,故而蒙兀人性格多坚韧强硬。如此长久以往,矛盾加剧,侵略扩张便成了唯一出路。故而古往今来,塞北游牧部族频繁南下,皆是为此。”

    “好,好个好战尚武,笃信虔诚!”那人大为兴奋道,“公子一针见血,字字珠玑!却不知公子看来,蒙兀人又有何弱点?”

    “好战必亡,蒙兀人终是会被穷兵黩武所累。”

    那人却是摇了摇头道:“在这一点上,我却与公子看法相悖。”

    裴昀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世人畏惧蒙兀,更甚于畏惧北燕,只因蒙兀骑兵无往不利,所过之处,亡国灭种不知凡几,可那些被蒙兀所覆灭的国家,却也各有各的缺点,西夏国力低微,北燕傲慢自大,花剌子模重利贪婪,吐蕃痴迷佛道,看似亡于外患,实则亡于内忧。而蒙兀看似无坚不摧,实则缺点与弱点也更为明显,因尚武好战,这些年来,蒙兀人东征西战,从上到下所有人只为战争而活,所有吏治、课税、徭役都只为战争而立,只有不断征战,不断掠夺,获得新的财富与土地,才能继续维持上下安稳。而正因笃信虔诚,所以排外尊大,不受驯化,亦从不屑治理掠夺而来的国土,安抚归降的异族子民,长此以往,终有一天会遭到反噬,盛极必衰,待蒙兀铁骑停下杀戮的脚步之日,便是他们灭亡之时!”

    他顿了一顿,轻叹了一声:

    “却不知我大宋,究竟能不能撑到那一天了。”

    话至此,裴昀对眼前之人肃然起敬,如此胸襟,如此眼界,绝非寻常人所有,她不禁拱手抱拳,郑重其事道:

    “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那人一哂:“若想问他人名姓,难道你不该自报家门吗?”

    “是在下唐突了。”裴昀急忙道,“在下裴昀,还请先生指教——”

    “好说。”

    但见他摘下斗笠,露出真容。

    这人眉清目秀,双颊瘦削,骨相凌厉,笑眼弯弯,虽已而立之年,眉宇间却有一股少年意气,明白知他城府深沉,却偏偏丝毫不叫人觉得厌恶,纵是生就刻薄寡相,却又一身正气凛然,颇有几分矛盾之感。

    他微微一笑,一字一顿道:

    “在下白行山,见过小裴侯爷。”

    与此同时,探路归来的卓航也在裴昀身后小声道:

    “那厢树下避雨的挑夫说,这位便是白行山白大人”

    裴昀顿时目瞪口呆。

    未曾想那战功彪炳的白安摧脱去盔甲,竟是如此布衣儒生!

    她颇有丝哭笑不得道:

    “在下眼拙,没能看出白大人身份,可若在下没猜错,白大人应当早已在此恭候我多时了吧?”

    回想刚才二人对话,竟是句句试探。

    白行山也不否认,径自道:

    “在下多年行伍,每每眼见朝中派来的钦差督军,多是酒囊饭袋,迂腐庸人,心中忐忑。如今未亮明身份,便前来与小裴侯爷相见,一探究竟,冒犯之处,还请恕罪。”

    说罢长鞠一躬。

    不知为何,裴昀虽被他戏弄一番,却并不生气,此人心机颇深,却又坦诚直率,才华横溢,言之有物,那蒙兀弱点之论,她听罢亦是受益匪浅,因此并不以为忤,只笑道:

    “白大人言重了。却不知方才片刻功夫,白大人试出什么了?”

    “轻装简从,是为廉洁,爱马惜宠,是为仁善,对天下大势鞭辟入里,是为大智,白某今日当真不虚此行!”

    “白大人谬赞了,”裴昀不禁失笑:“愿者上钩,这钓得竟是我自己。”

    白行山闻言哈哈大笑:“也不尽然,当真有位算命先生如此对我而言,只是我不曾想到,此金鲤非彼金鲤,现下看来他也算是所言非虚。”

    “白大人对卜卦扶乩之事如此偏好?”

    白行山摆了摆手:“欸~子不语怪力乱神,比起求仙问卜,我更信人定胜天。只是蒙兀人笃信此道,那王子库腾身边便有一卜卦算命的术士,诨名唤作青囊生。传言库腾每每出兵之前,皆要寻此人求问凶吉,依其卦象行军,因此百战百胜。我观测许久,此人是否能掐会算不好说,但于星象风水、天文水利确有不俗造诣,蒙军照其指示出兵退兵,屡次占尽天时地利。这青囊生说是方士,实乃军师是也。故而我便也想在民间招揽这般能人为军中效力,可惜寻来的皆是些江湖骗子,不足为信。”

    青囊生此名裴昀还是头一次听闻,再加上那神秘的帝师巴格西,这赫烈汗麾下确是有不少能人异士。

    “白大人所说招才纳贤之处,是否便是如今城中声名远播的招贤馆?”裴昀问道。

    她入蜀这一路上早有耳闻,百姓口口相传,新上任的四川制置使大人广发告示,于重庆府设“招贤馆”,集众思,广忠益,招揽民间能人贤士,不拘一格降人才,颇有信陵孟尝之风。

    “正是!”白行山出言邀请道:“不知小裴侯爷可有兴趣,随我前往游览一番?”

    裴昀欣然一笑:“求之不得!”

    招贤馆,位于城中最繁华的鼓楼白象街上,帅府兼重庆府衙之侧,馆中置厅堂客房,陈设用具与帅府中别无二致。各地不少有志之士慕名而来,每日馆中人来人往,车马盈门,好不热闹。

    白行山自入蜀主政,礼贤下士,事必躬亲,隔三差五便在招贤馆亲自接见上门的贤士。

    裴昀与卓航随白行山来到招贤馆中,与其一同会见了十数名毛遂自荐的贤士,这其中有江湖侠客,有落第书生,有百工匠人,亦有和尚道士,可谓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而白行山慧眼识珠,辨人极准,通常交谈过三言两语便能看出对方深浅,确有真才实学之人便礼遇收留,若有滥竽充数之徒亦客气请走。

    衙门小吏候在一旁,遇妙计良策,即埋头记下,一个下午时间,果然收获颇多。

    入夜后,白行山邀裴昀入府衙做客,为她接风洗尘。裴昀本以为他要大摆筵席,不愿前往,可白行山却是直接将她带入内堂,叫妻子晚娘置办了一桌家常小菜,列席作陪的只有其副将一人。

    此举大合裴昀心意,于是几人入座,饮酒谈天,不拘礼数。

    副将陈固二十七八上下,生得浓眉大眼,孔武有力,一看便是精干悍将。裴昀越看他越是眼熟,忍不住出言询问。

    陈固听罢哈哈一笑:“小裴侯爷真乃过目不忘,小人原是忠顺军凌将军麾下劲军统制,曾随凌将军一同打过蔡州之战。当日攻城之时,小裴侯爷一马当先跃上城头插上宋旗,小人紧随其后第二个登城,有幸与小裴侯爷并肩杀过敌。”

    裴昀听罢恍然大悟,不由举杯道:“陈将军英勇过人,这杯在下敬你!”

    于是二人一同碰杯,饮罢酒后,裴昀笑道:“在下身在临安,也听闻过白大人在江淮巧计智解安丰之围,在运山城击毙蒙军副帅这等丰功伟绩。今日招贤馆一游,得见白大人更是博古通今,学富五车,当真是文武双全!”

    白行山不矜不伐道:“白某肚子里这点文墨,叫小裴侯爷见笑了。我少年之时曾在白鹿洞书院读过几年书,后因故辍学,也没能考取什么功名。后索性弃笔从戎,投身军旅,到淮东制置使大人麾下做了一小小幕僚,这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从文入武,仍是平步青云,白大人实在是过谦了。”

    几人越聊越是投机,酒过三巡之后,裴昀索性道:

    “二位不必再侯爷长侯爷短了,唤我一声四郎便好。在下虽领钦差督军一职,却并非是当真来督察军务,官家既然亲口许诺,白大人全权处置川陕四路军政,不必事事禀报,便自然不会对白大人心生猜忌。在下主动请缨前来蜀中,一来是想为国尽忠,二来亦是敬佩白大人为人,绝无半分越权之心。如今川蜀百业凋敝,万事待兴,白大人若有吩咐,在下必定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能在大宋生死存亡关头,毅然入蜀,力挽狂澜,解朝廷燃眉之急,本就堪称忠臣义士。更不消说白行山入蜀之前,曾向赵韧发下宏愿——愿假十年,外御鞑虏,内安百姓,手掣全蜀之地,还之朝廷!

    只此一句,便值得裴昀钦佩。

    白行山乔装渔夫前来试探她,来的路上她又何尝没有暗中向蜀地百姓打探过白行山。她得知此人上任之后,便即刻惩贪官,纳贤才,修工事,复农田,安民心。而今日一见,确实名副其实,正如连那朝天门码头的挑夫都能认识他,此人一心鸿鹄之志,满腔赤胆忠心,定能重塑川蜀繁荣!

    此时她言尽于此,也算是和白行山推心置腹,交了个底。

    白行山听罢果然大喜,朗声笑道:“爽快!早在江淮之时,我便已听岁寒言及裴家四郎为人侠义,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今后我便唤你一声四郎,而白某痴长你几岁,私下里你便也唤在下一声安摧兄便好。”

    裴昀亦不推辞,依言唤道:“安摧兄。”

    “四郎如此干脆,我也不见外了。”白行山正色道,“眼下正有一当务之急,非四郎为之不可。今日招贤馆一行,虽未遇得良才贤士,但听四郎偶尔开腔,皆是言之有物。除武学兵法、史书典籍外,四郎于医星占卜似乎也颇为熟稔,若论文武全才,非你莫属。如今招贤馆虽宾客满座,却是良莠不齐,正缺四郎这般人坐镇,不知四郎意下如何?”

    白行山如今总揽川蜀军政大事,日日公务缠身,欲礼贤下士,却实在分身乏术,而以裴昀之身份声名,坐镇招贤馆正是不二人选。

    裴昀深知此理,听罢当即一口应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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