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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南北 第三卷:烽火映边关 第二十二章

所属书籍: 关山南北

    第二十二章

    在宋军相助之下,正午时分,蒙军攻占蔡州西门,申时,蔡州城四面城墙全部沦陷。

    黄昏时分,凌青松率宋军、裴昊率蒙军于幽兰轩会师,将北燕亡国之君颜泰临的尸身一分为二,各自收殓。

    天街踏尽公卿骨,府库烧成锦绣灰。天下大势,生生灭灭,周而复始,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此时此刻的蔡州,与百年前的汴京也无甚不同。

    后世史书记载,这一天日大赤,无光,京索间,雨血十余里,一代王朝自此落下帷幕。

    城破之后,宋蒙两军首领亦有许多事需要善后,处决降兵俘虏,平息负隅顽抗敌军,搜刮王宫府库,缉拿旧朝宗室。

    而裴昀亦有许多事要做。

    她在暮色时分遵循罗浮春遗愿,将其尸身火化。

    直到一把熊熊烈火,将那醉剑侠的身影吞噬殆尽,裴昀还是不能相信,她那剑酒双绝,潇洒不羁的大师伯就这样去了,不是水中捉月,不是醉死宣城,而是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命绝于强敌剑下。

    她总有一种迷信,将春秋谷的师叔伯敬若天人,神明不老不死,不垢不灭,若当真有大限之日,也该是驾鹤西去,是羽化飞升,是山中采药遇仙不归,怎能有凡人之生老病死,贪嗔痴恨?

    可她忘了,多年前她早已见过一次神明陨落,天人五衰了,世间从来就没有永垂不朽。

    或许这百丈红尘,千秋万岁,当真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大师伯不过是去寻了黄泉之下的师公与爹娘罢了。

    她将自己之前藏匿的那半壶万斛春倒在了烈火之前,以作最后的祭奠。

    人间此后千古醉,红尘再无酒中仙。

    泪水早在生离死别的那一刻哭干了,现下只剩空荡的麻木。

    裴昀平静的收殓了罗浮春的骨灰,褪下了一身血污的盔甲,梳洗过后,她草草包扎了身上的伤口,着素衫,额覆白绫,收起长枪,背上斩鲲,无声的离开了宋蒙两军大肆庆功的宴席,在夜色之中孤身逆行,向郊外幽兰轩走去。

    此处乃是颜泰临停尸之所,凄冷庭院,一片阴森鬼气。

    裴昀遣退了看守的士兵,打开停灵的房间,径自在门前矮阶上盘膝而坐,解下背上长剑平置于膝上,一言不发,定定望向大门外。

    卓航知裴昀一日内大喜大悲,大起大落,怕她出事,一路尾随其后,此时再也忍不住现身走出来,问道:

    “四郎,你在等人?”

    “不错。”

    “你在等谁?”

    裴昀面无波澜,扔下三个字:

    “颜玉央。”

    卓航闻言一惊:“他还没死?”

    裴昀不置可否,“或许。”

    “他当真会来?你如何知晓?”卓航迟疑道,“此人不忠不孝,开封沦陷,蔡州围城,颜泰临身死他都不曾现身,今夜当真会来?”

    “会。”

    裴昀幽幽开口,“他并非不忠不孝,只是他心中从无燕汉之别,无家国天下,与其父间亦无情无义,他不欠北燕,也不欠颜泰临。但北燕亡了,颜泰临死了,一切都不同了。只要他尚在人世,今夜就一定会来。”

    “那他是来复仇的?”卓航急道,“那人武功高强,四郎你白日鏖战已精疲力竭,现今一个人如何应付得来?我这就去禀明元帅,调兵遣将,围捕此人!”

    “不必,我一人足矣,他找的是我,不是旁人。”裴昀摇头道,“你就留在此地,不可出手相帮。”

    “四郎你万不能意气用事!”

    裴昀不理他的劝阻,兀自吩咐道:“航二哥,今夜过后,劳烦你替我将千军破交给霖儿,带菁妹回碧波寨,对二嫂言明她与卓大哥间的情谊我早知晓,此事我已首肯,且自行嫁娶,不必心存顾忌”

    如此种种,俨然交代后事,卓航听得心惊肉跳,失声道:“四郎,你竟全然没有得胜的把握?”

    裴昀闻言一顿,轻笑了笑,

    “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今夜只会有一个结局,你死我亡,鱼死网破。

    从她以长枪洞穿颜泰临之时,从她姑苏沧浪亭与他诀别之际,从她自世子府头也不回逃脱之日,从他们自青海湖底逃出生天望见满天繁星的那一刹那,亦或是再久远的当初,从她与他在子午古道南北客店相遇的那一瞬间起,今夜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亦或者该说,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多年了。

    如今,大仇得报,夙愿已了,她终于可以坦坦荡荡的面对这一切了。

    她与他的这份孽缘,今夜必须有个了断。

    星移漏转,更鼓交叠,四周始终寂静无人,寒风乍起,如神鬼低语,灵堂白烛在风中摇曳不停,忽明忽暗,忽隐忽现。

    卓航有些坐立不安,而裴昀却始终不动不语,极富耐心地等待着。

    未央时分,夜幕中飘落起轻雪,如盐似絮,如银似屑,天地间转眼便盖上一层洁白。

    漫天飞雪中,忽有一股似梅非梅的暗香传来,恍惚间,一个如玉山孤松般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了庭中,踏一地乱琼碎玉,一步步向裴昀走了过来。

    此人一身白衣,肩落薄雪,脸色青白似纸,眉目俊朗如玉。

    他站定在裴昀面前三步之外,擡起一双通红的眼眸望了过来,裴昀面无表情回视,四目相接,天地无声,一时间谁也没开腔。

    他穿丧,她戴孝,巧也不巧,如同他们每一次相见,是劫非缘。

    半晌,终是他先开口,经年不见,久别重遇,他第一句话竟然含着笑意,可那笑却冰冷刺骨,没有一丝温度:

    “如今,我们可是两不相欠了?”

    裴昀不语,只绷紧了面皮,下意识握上了膝上的斩鲲。

    数年前,沧浪亭诀别之际,她对他道,除非有一天,他国破家亡,满门死绝,痛她所痛,悲她所悲,方有资格站在她面前,说两不相欠。

    一语成谶,如今这话已然统统应验。

    他眼角泛红,死死盯在她脸上,恨极痛极,失望至极,声音已嘶哑得不成样子,

    “裴昀,你果然如此恨我!”

    不仅是恨得要他死,还恨得要毁了他的栖身之所,斩断他与这世间最后一丝亲缘羁绊。

    正如裴昀所言,他与国无忠,与父无孝,更被二者所弃,然而只要北燕在,只要颜泰临在,血浓如水,他终究能继续自欺欺人下去,这茫茫尘世仍有他一丝眷恋,仍有他活下去的一线希冀。

    而今镜花水月成空,南柯一梦惊醒,一切被她打碎了。被他唯一思念,唯一爱恋,唯一夙夜不忘却至死也不可得之人,亲手打碎了。

    从此天大地大,他自形影单只,如芒草弃水,飘泊零落,终应了那孤星入命的命数。

    恨吗?不恨吗?

    裴昀不由轻笑了一声,“重要吗?”

    千军破刺向颜泰临的那一瞬,她当真没犹豫吗?当真心头没浮现颜玉央的身影吗?当真没顾忌过,这一□□下去,从此她与他你死我活,再也没有回旋余地吗?

    可这一枪终究还是要刺下去的,这便是她不撞南墙不回头之外,一生中最束手无措,最无可奈何之事。

    她乃不孝师侄,大师伯刚去,她便要违背他的遗言了,这一劫,她过不去了。

    “不必多言。”

    裴昀缓缓起身,握住剑柄,斩鲲徐徐出鞘,一字一顿道:

    “你父害我全家,侵我河山百姓在先,我杀令尊令弟,灭你家国社稷在后。你我生死蛊性命相连,你死我独活不成,但我今日亦绝不会放你活着离开。现下颜泰临的尸首就在我身后,有本事你便亲自来取罢!”

    “好,好!”颜玉央咬牙切齿厉声道,“你既苦苦相逼,我自如你所愿!”

    最后一字话音落下,二人毫不犹豫同时跃起,一人出剑,一人出掌,拼尽全力向对方攻去。

    颜玉央的冰魄寒掌变化莫测,出其不意,实在难缠。而正如卓航所言,裴昀白日里激斗一整天,大喜大悲之后,早已筋疲力竭,眼下不过是强弩之弓。且她心肠不够狠,所练剑法不够毒,从一开始气势上便已输了三分,全仰仗斩鲲之利,勉力支撑。

    掌起掌落,剑来剑往,二人在大雪之中打得飞沙走石,昏天黑地,转眼已拆了近百招,她身上不知挨过了多少拳脚,他四肢也已沾上了血色。痛楚激发了心底的凶性,二人不约而同放弃了防守,只一味猛攻,谁都没有留情,誓要今日与对方同归于尽!

    裴昀一招“二月春风”,剑绞如剪,逼得颜玉央侧身以避,旋即手腕一转,一招“高山流水”,剑锋自上而下刺去。颜玉央眉目一寒,冷喝道:

    “你自寻死路!”

    他毫不犹豫右手双指夹住剑锋,左手成掌狠狠击向裴昀胸口——

    这一掌直击心室,裴昀登时觉得五脏六腑欲碎,一口淤血冲口而出喷了出来。

    但是不对!

    当年在燕京世子府,颜玉央一掌仅仅打在她的腰腹,就几乎让她当场毙命,如今这一掌正中胸口,她却还没死!

    裴昀瞬息万念,飞快明白了过来,这几年间他必是服食仙草,解了寒毒,功力散去大半。颜玉央这一掌虽然得逞,却也彻底泄了自身底细,他的武功已是大不如从前!

    机会,便在这一刹那!

    裴昀滚烫的鲜血喷在颜玉央面颊,他愣怔一瞬,身形僵硬,而下一瞬,便见银光闪过,剑锋直刺而来,噗嗤一声,狠狠穿透他腰腹而过。

    刹那间,天地寂静。

    殷红的血液,顺着银亮的剑身流淌而下,滴答在惨白的雪地上,绽放出一朵朵碎花,像极了那年九华山庄大雪纷飞中窗畔的红梅。

    伤在他身,亦痛在她心,生死蛊牵绊之下,她几乎能感受到他所有的感受,二人的心跳与呼吸皆融为一体,天堂与地狱亦在这一瞬间。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铺天盖地的憎恨怨毒之下,竟也隐藏着几不可查的深情与释然。

    天地苍茫,月影孤庭,纷纷大雪落满鬓发,竟也似相顾白头。

    这是他们,今生今世,最奢侈的圆满。

    裴昀狠心抽回了斩鲲,咬牙再要刺上第二剑之时,忽有一股极致强劲,深不可测的内力涤荡开来,将相对而立的两人双双震飞了出去。

    “果然少年者气盛,但遇难关,动辄生死相搏,同归于尽,真是半点也不惜命。”

    一白发老道从远处施施然走来,此人长须美鬓,面容清癯,修长身姿裹在宽大的藏青道袍,步步生莲,踏雪无痕,一派仙风道骨之姿。

    他居高临下的望着二人,眸中淡淡悲悯,嘴角隐隐嘲讽,便如神祗睥睨蝼蚁一般。

    “李无方!”

    裴昀脱口而出道。

    她与此人已交手两次,一是当年北伐战场,他自她手将赵韧生擒,二是世子府中,她被此人一箭洞穿肩胛,两次重伤都险些要了她性命,而今却是第一次真切看清此人面目!

    李无方目光瞥向她,神色微顿,有丝意外,又有丝了然:

    “原来又是你。”

    他嗤笑了一声,戏谑的看向颜玉央:

    “这般凛然决绝,一身傲骨的女子实属罕见,难怪你栽了一次又一次。”

    颜玉央挣扎着坐起身子,捂住腰腹上鲜血直流的伤口,冷然不语。

    “李无方,你究竟是何来历?你从何处得知天书之秘,又从何处得到的玄英功?”

    裴昀忍不住问出这一直以来盘踞在她心中的谜团。

    “与你何干?”

    李无方不屑答她,兀自微微擡掌,竟隔空将颜玉央吸了过去。

    如此内力,世间罕见,比当年裴昀与之交手时还要高深不知几许,她骇然道:

    “九重云霄功你已练成?”

    李无方似笑非笑瞟了她一眼,右手携着颜玉央,左手五指微曲在空中凌空一抓,而后出掌轻轻一送。

    顷刻间,裴昀只觉有千钧之重迎面袭来,一只无形的大手如泰山压顶一般另她四肢百骸都动弹不得,极致的冰寒刺骨夺去了她全部呼吸,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被冻死亦或被压死,终究是坐以待毙,束手无措,连一丝一毫反抗的力气都生不出。

    而便在冰寒扑面的一刹那,雪化成雨,冰融成水,仿佛从寒冬腊月一脚踏进了阳春三月,烟雨朦胧,润物无声,鸟语花香沁人心脾。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烈日炎炎,蒸腾万物,雨水化为云气,所有压力凭空消失,雨过天晴,碧空如洗,一切了无痕。

    从生到死,从死到生,好似万物轮回。

    裴昀四肢僵硬,冷汗湿透后脊,心有余悸的大口粗喘着,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恐怕这天底下已再无人是他对手了。

    虽随意擡手便能取其性命,但李无方似乎对裴昀的生死并不感兴趣,他轻飘飘携起重伤的颜玉央便要转身离开。

    裴昀拄着斩鲲撑起身子,上前拦阻:

    “站住!别走!回答我!你和春秋谷到底有何渊源?!”

    刚才他那一掌,虽已面目全非,却正是春秋谷绝技岁寒三掌。

    李无方一边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一边轻描淡写道:

    “回去问你祖师爷去!”

    裴昀又踉跄着追了几步:

    “等一等!”

    李无方心中终于升起不耐,他脚步一顿,回眸斜睨向她:

    “我见你一身春秋谷功夫,料你与故人关系匪浅,一再饶你性命,事不过三,你再纠缠下去,休怪我不念旧情!”

    这一眼冰寒刻骨,若有实质,裴昀当即被他无形的杀气所迫,定在了原地,再也迈不出一步。然而顶着这般千钧威仪,她仍是倔强的擡起头,看向他手中颜玉央。

    她从怀中取出一物扔了过去,咬牙道:

    “日后山高水远,你我死生不复再相见!”

    颜玉央下意识伸手凌空一接,只见她抛来之物是一条熟悉的十八子手串,正是颜泰临贴身之物。

    国破邦毁,亡国之君正是最好的战利品,所有龙袍、冠冕、玉带、牌印,甚至尸身,都被宋蒙两军一分为二,唯有这手串与大燕圣主身份无关。

    颜玉央心中一颤,猛然擡眸看向裴昀。

    可她却目光别转,错开了他的视线。

    他张了张口,尚未发出声响,身子骤然一轻,便已被李无方携起,飞身远去了。

    这幽兰轩,这青衣人,都在他眼中极速倒退,只化作漆黑夜色中模糊的亮光,光亮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一颗星子消失在眼前。

    风雪停了,徒留大地一片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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