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这一晚,注定有许多人彻夜难眠。
月华如练,寒霜满地,军营里四处亮起艳红的火把,在寒风中忽明忽灭,忽响忽默,似有规律。如同某种蓄势待发,等待着冲锋的号角,等待着行军的战鼓,只需顷刻之间,便能大火燎原。
裴昀坐在营帐外的篝火前,以白布一丝不茍的擦拭着千军破的锋刃,哪怕那枪头枪身早已银光雪亮,她仍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重复着。
“小昀久经沙场,面对明日,仍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一个身影信步闲庭般走了过来,隔着篝火,施施然坐在了裴昀对面,笑着打趣道,
“再擦下去,这千军破都能叫你照镜梳妆了!”
裴昀双眸未擡,唇角微扬,笑叹道:
“我算什么久经沙场,不过是对父兄枝附影从、亦步亦趋罢了。”
话虽如此,却还是将手中的布巾放了下来,她垂眸凝视失而复得的千军破,低声道:
“自裴家出事之后,我平生志向有二,一是铲除奸相,为我裴家平反昭雪,二是大破北燕,一洗靖康百年耻。我本以为,这两件事,终我此生,殚精竭力也难实现,谁料到,这一天竟然真的到来了。”
“就是明天,大师伯,一切就是明天了。”
罗浮春眼睁睁看着裴昀一路走到今日,自是明白她此时心中复杂难言,欲出言安抚,却不知从何说起,在这份沉重的夙愿面前,任何话语都变得浅薄而苍白。
沉默片刻,他忽然开口道:
“小昀可知,今次我前来寻你,临走前二师弟赠了我一卦。”
裴昀微愣,不禁擡头望向他:
“何卦?道你因禁酒而此行多舛?”
“咳,那就是两卦,此乃其一。”罗浮春尴尬的咳了两声,随即正色道,“另一卦是——来年正月十三日,蔡州城下无一人一骑矣。”
裴昀悚然一惊:“二师伯竟神机妙算如斯!”
她知张月鹿素来算无遗策,可如今两军交战,竟连胜负时日都分毫不差,这等本事与神仙何异?当真是孔明再世,也自叹弗如。
罗浮春笑眯眯道:“你二师伯铁口直断,这回你可放心了吧。”
裴昀惊疑过后,转念又觉得不对劲,她将信将疑问道:“此话当真是二师伯所说,还是大师伯你为了安抚我而随口胡诌?我记得二师伯从不为家国大事起卦,说是此举泄露天机,有折寿数,此番却又为何赠你此卦?”
对此罗浮春既不解释,也不辩驳,只将腰别的皮水囊解了下来,仰头喝了一大口,擦过嘴角:
“世间万事,本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二师弟自己做的选择,旁人也无可奈何啊!”
说罢又连喝了几口,他斜倚干柴,四肢舒展,姿态好不潇洒。
裴昀不懂他话中之意,可观他神色语气,不由十分警觉:
“大师伯,你在喝什么?”
“自然是水。”
“当真?”裴昀斜睨他,“正巧我也口渴,大师伯不如也赏我一口?”
“啊这你若口渴自行去打水便是,怎地还支使起我这老人家了。”罗浮春板起面孔。
“大师伯你正当盛年,怎能自称老人家?小师叔公要是知晓了,怕不是要敲破你的头!”裴昀根本不吃这套,“再问一遍,大师伯你到底在喝什么?”
“说过了是水!咳咳,只不过,是杜康水”罗浮春眼看蒙混过关不能,只能老实交代。
裴昀哭笑不得:“你哪里来的酒?”这些日子她明明严防死守,不叫他有一丝沾酒的机会。
“嘿嘿,别忘了你大师伯的专长,但凡有五谷杂粮,我都有本事酿成酒。”罗浮春得意道。
裴昀拿此人没有办法,无奈道:“大师伯,你便当真如此嗜酒如命?”
“我不是早就教过你嘛,今朝有酒醉,醉可解千愁——”
罗浮春又提起了这句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而后砸了砸嘴,嘀咕道,“米也糟,水也糟,我多少年没喝过这样低劣的酒了唉,事急从权,凑合吧”
“可是大师伯你心底究竟有何意难平?”裴昀迟疑问道,“我怎地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自她有记忆起,罗浮春便已然整日里是这副醉生梦死,万事不过心的模样,可他无论是醉是醒,永远面含三分笑意,眼无离愁别绪,哪里像是借酒浇愁的失意人?况且他既非壮志难酬,亦非家破人亡,就连所谓旧年情伤云云,也不过都是几个师弟捕风捉影的猜测,无论当真阴阳两隔也好,罗敷有夫也罢,这些年来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他又到底愁从何来?
“能说出口的,又算得了什么意难平?”罗浮春淡淡一笑,慢条斯理道,
“世事不怕‘意外’,最怕‘注定’,哪怕重来千百万次,都无法改变结局,因果轮回,一切自开始之时,便已经注定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经过而已,连改变都不能,又何必多说?”
他说此话时,仍是玩世不恭,然裴昀听在耳中,却是说不出的苍凉,一时间心头涌上千思万绪。她少年轻狂,从不相信世间有无可奈何之事,可跌跌撞撞这许多年,却也渐渐明白,有些事,当真是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也。
大如天下大势,国运兴衰,小如何时何地遇见什么错的人,动了什么错的心。
她沉默的向罗浮春伸出手,而后者心领神会,默契将酒囊递了过去。
裴昀接过酒囊,仰头喝了几口,粗糙而质朴的辛辣之味直冲口鼻,呛得她不禁连咳数声。
“果然难喝咳咳”
“是吧?”罗浮春扼腕长叹,“如此决战之前,竟无美酒助兴,当真是可惜了。嘿嘿,小昀不如告诉大师伯,你将我那半壶万户春藏到哪里去了好不好?”
裴昀理也未理他,只好整以暇将酒囊塞好,淡淡一哂:
“注定也好,过客也罢,总归我还没到看遍世事的年岁,既有一线希望,就还是要搏上一搏,真到头破血流、死无全尸那一天,也便一了百了了。在此之前,我绝不认命,大师伯你也不该。这酒我就先没收了。”
“欸——”
罗浮春一惊,劈手去夺,可裴昀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时,人已飘至三丈之外,叫他扑了个空。
“还我酒!”罗浮春气得跺脚。
裴昀手中提溜着酒囊皮绳,笑道:“大师伯,决战在即,更不能因酒误事。你已忍了这么多天,不差这一时半刻了,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再陪你痛饮三千场,不醉不归!”
“你啊也好,届时小昀你可千万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二人之间隔着鲜亮的篝火,噼啪火星与袅袅烟灰将周遭熏染得朦胧而隐晦,因此裴昀只瞧见了罗浮春眉宇含笑,没能看穿他笑容背后的千言万语,苦涩悲凉。
一切的一切,她要在许久之后才能幡然醒悟。
所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即便太白转生,孔明在世也不能幸免
三更已过,月上中天,蔡州城中北燕行宫见山亭内,一片灯火通明,人影攒动。
半个时辰前,城中文武百官本在家中就寝,忽接到宫内急召,众人还以为城墙已破,敌军杀来,都连滚带爬的赶到行宫,有的连官服都未及穿。
说是文武百官,可从燕京到开封,从开封到归德,一路溃败,死得死,逃得逃,到如今蔡州城,整个燕廷已不足百人。且还有些年轻力壮的舍人、牌印、省部令史也到前线守城,充当砲夫,连宫内近侍也所剩无几了。
众人心中惴惴,窃窃私语,不知圣主连夜传大家进宫所谓何事,然无论缘由,都必定不是什么喜讯就是了。数月以来,城中从来都不曾有过喜讯。
未几,颜泰临由雪岭二佛与一众护卫近侍簇拥而来。
数年来,燕廷为蒙兀所攻,国势由盛转衰,从中原之主,到迁都南逃,到如今困守孤城,败亡在际。人随事迁,如今的颜泰临已不是那个成竹在胸、野心勃勃的靖南王,亦不是那个大权在握、俾睨众生的摄政王了,他虽着天子朝服,头戴冕冠,喜怒不形于色,可眉宇间却是从未有过的苍老衰败,丧如死灰。
众臣拜见,他挥手免礼,问及左右:
“十七王爷可到了?”
近侍回禀:“燕山八卫已去请了。”
颜泰临颔首,不置一词,只吩咐众人等待。
在场诸君从此举中,隐约嗅到了改天换日的气息,不由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颜泰临端坐于御座之上,遥望着殿外漫天辰星,心潮起伏。
想他南伐大胜,一战成名,狩苑平乱,请君入瓮,大权独揽,荣登大宝,一切仿佛还在昨天。可转眼间,便是大厦倾颓,摧枯拉朽,兵败如山倒,以至于如今这个地界。
是他有错吗?所谓无毒不丈夫,他自问一路走来每一步都机关算尽,无所不用其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就算至亲至爱,牺牲又有何妨?何况是敌人,仇人,不相干的闲人?他何错之有?他自诩不昏不恶,何以落得与自古荒淫暴戾之君同为亡国之主?
这等下场,他不甘心,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死不瞑目!
心念发狠,下意识的,他转动着手腕上的那串十八子念珠,摸到了佛头那颗碧玉珠时,他不禁微微一顿,眼前划过一张几乎被他遗忘的面孔。
那是个天真明媚的少女,芳华正茂,对他痴心一片,可惜被他亲手所毁,从此红颜成泪,天涯海角再不相见。转瞬那少女的面孔又变成了冷漠少年,有着那少女相似的容貌,却是更冰若寒霜,桀骜不驯,叫他厌烦。于是那少年终究也被熊熊烈火吞噬,他眼前一片漆黑,从此一无所有。
正恍惚之间,近侍禀报:“圣主,十七王爷到了。”
颜泰临回过神来,面上一片波澜不兴,淡淡道:“带上来。”
于是便见燕山八卫中的二人一左一右夹着脸色灰白的颜泰乔,将其一路架到了殿前。
颜泰乔乃是颜泰临之弟,自幼体弱多病,顽疾缠身,过去养尊处优,尚且半死不活,而今兵荒马乱,朝不保夕,自然更是气息奄奄。
他被燕山八卫从病榻之上拖拽了出来,心中已有不详的预感,此时颤抖着下跪拜见,暗中祈求不要大祸临头。
颜泰临亲自上前将颜泰乔扶起,将其搀坐在近侍搬来的座位上,转身对群臣道:
“如今蔡州围城,四面楚歌,城池朝不保夕,社稷将倾,朕愧对列祖列宗。现今退位让贤,传位于十七弟,此后由他继承大燕大统,统帅三军。”
此言既出,满座哗然,颜泰乔更是惊得从椅子上跌落了下来,伏地大哭:
“皇兄!皇兄!臣弟已是风中秉烛,绝不能担此重任,还请皇兄收回成命!”
颜泰临对他的哭求恍若未闻,只命燕山八卫强硬将他从地上提起,坐上御座,而他接过近侍捧来的玉玺,塞进他的怀中,双手如铁钳一般攥住他的双肩,令他无法挣扎。
“朕心意已决,天亮时分即举行传位大典。”颜泰临定定望向他,语重心长道,“朕传位于你,亦是万般无奈之举,古来亡国之君,或为囚禁,或为俘献,或辱于阶庭,朕必不能至于此。你日薄西山,自行珍重,也不算辱没我大燕百年国祚。”
颜泰乔呆滞的望着那近在咫尺,意味深长的面孔,一个激灵,突然明白过来此人深意,全身抑制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他要自己来做这个亡国之君!他要自己替他一死以殉社稷!
古来黄袍加身者不少,境遇却是截然不同,有人是自导自演的开国君,有人是临危受命的替罪羊。
然而,他有得选择吗?
于是,便在百官三跪九叩,高呼万岁,一切已成定局之下,他流下了绝望的泪水,颤声道:
“臣弟必不辱颜氏气节,请皇兄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