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崇政殿内,赵韧端坐御案前,凝视着面前摊开的结盟国书,面沉如水。
半晌后,他擡头问道:“此事你二人如何看?”
立于下首的裴昀与谢岑对视一眼,谢岑率先上前开口道:“臣以为,北伐大计固然势在必行,然与蒙结盟还须斟酌再三。出兵可行,借道却绝不可允。”
此乃他与裴昀二人共同商议的结果。
国书所言宋蒙结盟攻打北燕,盟约有二,其一为出兵,其二借道。
自燕京失陷,北燕收缩兵力,精兵固守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如此易守难攻。而蒙兀稍作休整后,乘胜追击,大军分为三路,赫烈亲率中路军攻河中府,下洛水;左路军行山东府攻济南;右路军向西攻天水军、成州、西和州。若大宋同意借道一事,则便由右路军自宝鸡南下,入沔州,穿行宋境,沿汉水出唐、邓诸州,迂回至北燕后方,抄其后路,三军齐发,合围开封。
此计固然精妙,然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沔州是大宋西北军事重镇,南通巴蜀,东联饶风岭,岂能叫蒙军长驱直入?
裴昀道:“当年博尔济汗亲征西夏,途经我宋境,派骑兵攻打西和州,四川制置使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将武休、七方、仙人三关拱手让敌。幸而彼时蒙军仅为试探之举,并未大肆攻城,且不久后博尔济汗病故,蒙军这才撤离,否则一旦蒙兀攻破蜀中,后果不堪设想。征西夏之余,蒙兀尚且觊觎我大宋江山,如今以攻北燕为名借道,必会借机侵占我大宋国土,所谓借道,只怕届时有借无还。”
赵韧听罢缓缓颔首,叹道:“如此也正是朕之忧虑所在,蒙兀虎狼之师,不足与谋。明日早朝,这国书一经宣布,满朝文武恐怕无一赞同。”
今日宋燕蒙之局,恰如昔日宋燕辽之势,当年大宋与北燕海上之盟联手灭辽,辽灭之后,北燕翻脸南侵,以至于靖康之变,徽钦二帝被俘,如此前车之鉴,大宋绝不可再重蹈覆辙。故而现下朝中虽就与燕是战是和吵得沸反盈天,却无一人提议联蒙。
沉吟片刻,赵韧开口道:“三方鼎立之势不可轻易被打破,眼下蒙燕战事胶着,胜负未分,我等不若继续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言下之意便是借道与出兵皆否决了。
按兵不动可保一时安稳,可战事瞬息万变,时机稍纵即逝,一旦蒙燕胜负既定,大宋岂不是成了坐以待毙,束手就擒?
裴昀忍不住想开口反驳,却是被谢岑扣住了手腕,她扭头望去,只见他几不可查的摇了摇头,以眼神制止。
二人不动声色僵持片刻,裴昀终是气馁,悻悻抽回了手臂。
赵韧将二人你来我往尽收眼底,神色不辨喜怒:
“四郎还有何话要说?”
“回官家,臣未有。”裴昀无声一叹,“只是不知蒙使一行,官家打算如何处置?”
既不借道,也不出兵,便是拒绝了联盟之约,那钦使如何处置,学问便大了。
谢岑道:“臣以为,我等虽不与蒙兀联盟,眼下却也不宜立即决裂,可先以礼相待,暂且拖延,待北方战事有了眉目再做决断不迟。”
赵韧颔首,对此颇为赞同,遂吩咐道:
“着礼部遣伴使赐御筵于班荆馆,依制赏赐,入孤山都驿亭。且道朕事务繁忙,朝见之事择日再议。”
他顿了顿,又道:“为防再有燕廷刺客来袭,即日起四郎你便驻守孤山都驿亭,朕会派武德司一队人马任你调遣,务必保证蒙兀钦使安危,谨防这蒙兀公主再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了。”
“臣遵旨。”
两国来使,依照惯例,本应是一方遣使,另一方在边境接应,以防敌国借出使之名刺探本国山川地貌,且多半还会迂回绕路前往都城。而此番蒙使竟是以熟识路线的汉人做路引,悄然潜入临安,虽名义上是为躲避北燕刺客,其背后用心却不可不防。
赵韧命裴昀带人驻守都驿亭,既是保护又是监视。
裴昀领命后第一时间排查了蒙使一行有无可疑之人,随即又派人打探了那乌兰别吉的来历。
乌兰别吉,乃是蒙兀新任大汗赫烈正室所出长女,本名乌兰,别吉二字是蒙语中的一种封号,意为公主、王妃。她自幼随赫烈东征西战,年方十八,骁勇果敢,屡立战功,巾帼不让须眉。
多日来裴昀密切监视着此人一举一动,不动声色的暗中观察,发现此女不仅弓马娴熟武艺高强,还十分沉稳老练,赵韧迟迟没有下旨传召,她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安之若素,十分沉得住气,叫裴昀不禁对她更是高看一眼。
这蒙兀公主尚且如此厉害,其父赫烈汗想必更是了得,却不知这对父女在日后究竟会成为大宋的盟友还是仇敌。
这一日,谢岑上门来访。
“近来乌兰别吉有什么异动?”他问裴昀道。
“起坐如常,不动如山。”
“可从她那里套出了什么消息?”
裴昀摇头:“他们十分谨慎,平常不与馆伴闲聊,也并不擅自外出,我几次借由与那乌兰攀谈,都没成功,她口风非常紧,再多试探,恐怕会适得其反。”
谢岑啧啧两声:“我早知如此天赐良机,你定会白白浪费,看来还是非要我亲自出马不可。”
裴昀不忿,却也不得不承认,对付女人谢岑确是比她更有一套。他们对漠北草原的一切知之甚少,若能趁这个机会从乌兰等人身上得到有关蒙兀的更多消息,自然对大宋更为有利。
只是——
“是官家派你来的?”裴昀皱眉,“为何突然有此安排?”
北方战事还未分出高下,她以为他们还要继续静观其变。
“我等静观其变,有人却是按捺不住了。”谢岑慢条斯理道,“北燕没能成功截杀蒙使,紧随其后也派了使节南下,昨日刚至临安。”
裴昀心中一紧:“所为何事?”
谢岑轻笑道:“蒙兀人想联宋灭燕,而燕人自然是想联宋灭蒙,眼下大宋夹在蒙燕之间,竟变得炽手可热起来了。”
“痴心妄想!”裴昀怒起,“靖康之仇不共戴天,宋燕之间势不两立,大宋难道要放着大仇不报,去帮着敌人对付没仇没怨的蒙兀人么?”
“联蒙或是联燕,你我说了没用,那颜泰临亲笔手书,言辞恳切,靖康之后,北燕还是第一次这样放下身段低声下气的与大宋商议,顷刻间朝中有不少人都动了心。”
那信中道,蒙兀东征西讨,灭国四十,夏亡及我,我亡必及于宋,唇亡齿寒,自然之理,若与我连和,所以为者亦为彼也。
“是高相一派的人吧?”裴昀冷哼了一声,“走了韩斋溪,又来高朋寿,贪生怕死之人当真前赴后继!”
“自然是高相等主和一派,为促成此事,他们甚至上书请官家斩杀蒙使,以示诚意。”
“姓高的疯了吧?!”裴昀急道,“官家如何决断?”
联蒙与否,尚且可以从长计议,若是斩杀来使,与挑衅何异?好端端的何必要主动与蒙兀结仇?此举于大宋百害而无一利!
“放心,官家自然没有应允,而官家派我而来,便已是表态了。”谢岑轻摇折扇,嘴角含笑,一派风流倜傥之姿,“今日我便亲自去会一会这位草原公主吧。”.
“出游?”乌兰皱了皱眉,“这也是你们汉人招待使节的规矩?”
谢岑由裴昀引荐,来到都驿亭见到了乌兰一行人,提出要带其出馆游玩,可乌兰却是兴致缺缺。
“吃饭喝酒,烧香拜佛,你们汉人的礼节真是麻烦。”乌兰忍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来了这么多天了,究竟何时大宋官家才肯召见我们?”
“公主请稍安勿躁,此事兹事体大,官家正与朝臣昼夜不休商议,想必很快便能给公主一个答复了。”谢岑笑道,“公主久居都驿亭,难免烦闷,官家遂命下官带公主外出游玩,散心消遣。公主放心,此行下官已安排妥当,保证叫公主满意。”
“好罢。”乌兰听得似懂非懂,勉强答应了下来,“这回又是去哪里?游湖还是游园?”
这些日子她被伴使陪同着四处赴宴,也算是去了不少地方,江南风光与草原截然不同,她新奇之余却是不甚满意。
“秋高马肥,北雁南飞,正是狩猎的好时机。”谢岑微微一笑,“今次我们不游园,也不游湖,我带公主出城进山秋猎,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裴昀眼见乌兰双眸一亮,眉间染上喜色,深叹谢岑这招投其所好,委实高明!
西出临安城十里外,有西岭山,草木繁盛,鸟兽众多,秋日时节,层林尽染,风景如画,正是狩猎的好去处。
进山之后,乌兰一反这些时日在都驿亭的沉闷隐忍,在宫廷宴席上的束手束脚,整个人仿佛重获新生了一般。她毫不犹豫的跨上了马背,在山林纵马狂奔,放声大笑,疾风之中,神采飞扬,散发着夺目的光彩。
裴昀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骑术可以这样好,这女子仿佛生下来便在马背上长大一般,马是她的奴仆,是她的伴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根本无需开口无需动作,只要心念一动,眼神一转,再烈的骏马都会虔诚的匍匐在她脚下,驮着她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凛冬未至,气候温暖,林间飞禽走兽比比皆是,乌兰背挎弯弓,百发百中,转眼便射到了一堆獐麂鹿兔。
见裴昀与谢岑只骑马跟随,不摸弓箭,她不满道:
“说是狩猎,你们两个怎么不动手?难道是故意让着我?”
她用手中的弯弓指向裴昀道:
“小裴侯爷,我在草原便听说过你的名号,你们汉人平地身手灵巧,马上功夫却未必是我们蒙兀人的对手,我要同你比试!”
“小裴侯爷不善骑射,”谢岑打马上前,含笑开口道:“鄙人倒是略懂箭术,不如由鄙人来同公主比试一番如何?”
乌兰纳罕:“鄙人是谁?”
“是我。”
“你不是叫谢岑?”
谢岑笑容僵了一瞬,轻咳一声:“只是称呼而已,公主不必太在意。”
“和你比?”
乌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有些嫌弃道:
“我不要和略懂的人比试,在我们草原,五岁的孩子都能骑马射箭,你还是多多练习,把‘略懂’变成‘很懂’再说吧!”
草原来的公主不懂汉人的自谦之道,文武双全风姿卓然的参知政事大人瞬间沦落得比五岁小孩还不如。
谢岑一噎,面色顿时黑了起来。
难得见谢岑在女人面前吃瘪,裴昀险些笑出声来,几经克制才憋了回去,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谢大人说得不错,箭术确实非我所长,但我身边有位神箭手,可以陪公主比上一比,公主可同意否?”
说罢,便唤骑马跟在身后的卓航上前。
乌兰一见卓航,不禁双眼一眯:
“是你?我记得你,那天你抢了我要杀的敌人。好!我和你比,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神箭手究竟怎么个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