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元过后,裴昀开始亲自教导裴霖枪法。
枪乃百兵之王,合棍棒之长与利刃之锋,扎刺劈斩,招式多端,无论马战还是列阵,皆所向披靡。
裴家枪法,为裴家祖辈由古枪法所化,经沙场上千锤百炼而创,虽只有三十六式,却是变幻莫测,神化无穷。裴昀十四岁回到临安武威侯府,由其父裴安亲自教习,可以说习得裴家枪法,才算是真正裴家儿女。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对敌之际,无论徒手还是持兵刃,都力求放长击远。”
裴昀双手持长枪,枪杆对直臂骨,合力尽透枪尖,猝然向前一扎,如穿云破日,猎猎生风。
“万里封侯!”
口中说着,裴昀随即手臂一震,枪尖急抖,梨花摆头,寒光照面。
“精忠报国!”
枪锋横扫,矮身劈拦。
“势如破竹!”
裴家枪法,一招一式皆取自名将典故,将昭昭青史融进一拦一拿一扎一扫之间,练得是枪法招式,更是碧血丹心。
接连示范三招,裴昀道:
“霖儿你来。”
裴霖颔首,提枪有模有样的出招。
“腰臂顺达,持枪尽根,再来!”
裴昀不断用枪杆调整裴霖的姿势,他一遍遍出枪,又一遍遍重来,寒冬时节,直练得满头大汗,热气腾身也咬牙坚持了下来。
裴霖天赋平平,但胜在吃苦耐劳,根基牢固,下盘稳健,力气也很是不小,裴昀不禁在这小少年反反复复出枪收枪的倔强身影中,隐约看到了大哥裴昊的影子。
昔日裴昊陪她练枪,与她对招,毕竟年长,总是赢多输少,可但凡他输掉一招半式,事后必会将那招私下里演练成千上百次。裴昀不只一次在夜半看见月下大哥那不知疲惫的身影,所谓勤能补拙,裴昊日后能在沙场上大展拳脚,立下赫赫战功,背后付出的艰辛不知有多少。
可惜英雄埋骨,他终是永远留在了南尖岭,而裴昀的枪法也只学到第二十四式,封狼居胥,此后最精妙的十二招却是未能得传。
而今,千军破虽失,枪法虽缺,然裴昊之子终也要继父志,传薪火,将裴家枪法与裴家祖训承袭下去,碧血丹心,光耀汗青!.
谢岑进门之时,撞入眼帘的便是那二人长枪在手气势如虹的身影。一大一小,一师一徒,一板一眼,有模有样。
他不禁微微一笑,遣退了引路的婢女,拎着雕花木漆食盒施施然在一旁石桌椅畔坐了下来。
裴昀早便看见了来人,却不理不睬,兀自将今日的课业招式教导完毕,半个时辰后才嘱咐裴霖收势歇息。
她随手将长枪扔进不远处的兵器架,转头笑道:
“稀客啊,你怎么突然来了?”
她一身薄衫劲装,下摆尚且别在腰间,发丝尽束,鬓边微汗,背脊笔挺,身姿飒然,脚步利落地向谢岑走了过来。
“怎么,不欢迎?”
“无事不登三宝殿,还真不太欢迎。”
裴昀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裴霖亦紧随其后站定,老老实实对谢岑躬身行礼,唤道:
“见过谢叔叔。”
“好心当作驴肝肺,瞧瞧贤侄多懂礼数。”谢岑轻嗤了一声,打开了桌上的食盒,
“解娘子听闻令嫂乃是昔日城中裘家蜜饯铺的传人,有心求教,托我带了几道新制的点心蜜饯请夫人品评。还有她见你上次颇为偏爱肉燕,又亲手做了一回,一并赠与你。”
裴昀擡眼一瞧,果见食盒中放得是精致吃食,不由笑道:
“解娘子有心了。”
长袖善舞又不叫人心生反感,嘘寒问暖亦恰到好处,这解双双倒当真是厉害。
当下裴昀便吩咐裴霖将食盒送去给裘南雁。
“说罢,还有什么事?”
裴霖走后,裴昀好整以暇问道。
“说有也算有,说无也算无。”谢岑慢条斯理道,“只是想问问你,不知你可听闻近日北边发生的事了?”
提及时局,裴昀脸色不禁沉了下来,颔首道:
“自然。”
十日前,燕帝颜理暴毙,摄政王颜泰临奉“遗诏”继位,朝中无人敢有异议。只因所有异议之人这些年来都陆续被诛杀殆尽,如今颜泰临终是真正大权独揽,名正言顺。
谢岑继续道:“新帝登基,所下第一道诏令便是弃旧京,择新都。”
长子颜玦被封蓟王,与右丞相兼先锋将颜承、左丞相抹撚留守燕京,颜泰临则携百官后宫出京,声称燕京乏粮,不能应百官诸军,今暂往南,俟一二年间粮储丰足复,归未晚矣。
裴昀冷笑了一声:“不出所料。”
无论颜泰临登基,亦或迁都,皆是顺理成章之事,辽东兵败之时,此事便已成定局。
然而裴昀不曾料到的是,颜玉央竟然会被命留守燕京。
蒙兀卷土重来指日可待,如此留守,要么战败,要么为质,与送死何异?虎毒不食子,她本以为颜泰临尚顾念三分父子之情。
压下内心的异样,裴昀问道:
“可探听出迁往何处?”
谢岑轻笑了一声:“你不妨猜一猜。”
东京辽阳府乃是北燕龙兴之地,依山靠水;关中京兆府有金城天府之险,可进可退;山东益都府富庶通达,地利天然
裴昀心中掠过数座城池的名字,忽而灵光一闪,明白了真正答案。
她沉声吐出了两个字:
“开封。”
昔日大宋都城,北伐折戟之处,裴家子孙魂牵梦萦也想收复之地。
“不错,正是东京汴梁城。”
既有山险可依,水路便利,南北通达,粮草充足,又是六朝古都,龙盘虎踞,风水宝地,可谓是十全十美。
“也好,”裴昀忍怒道,“他日还于旧京,攻破敌都,一举两得,不必大费周章了。”
“也许,那一天当真不远了。”谢岑意有所指道。
裴昀一愣,“你是说蒙兀会趁机出兵,乘胜追击?”
“必定如此。”谢岑言之凿凿,“蒙兀东征西战,所过之处,屠城掠地寸草不生。之前接受北燕议和,乃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一则燕京重城,久攻不下,二则适逢蒙兀大汗斡哥泰病逝,按照规矩,凡博尔济家族子孙皆要赶回漠北草原举行忽里台,选举新任大汗,故而蒙军这才鸣金收兵。然北燕既已议和,却又弃城迁都,与背信弃义无异,蒙兀早有灭燕之心,如今新任大汗继位,必定不会再放过。”
漠北距江南千里,虽山高水远,然蒙兀势大,不可掉以轻心,谢岑与裴昀一直时刻关注其动向。
此番继任大汗乃是斡哥泰之侄,昔日博尔济大汗之孙,赫烈,此人刚明雄毅,雷厉风行,力压斡哥泰之子夺得汗位,继任后便将斡哥泰一系赶尽杀绝。有传言道,赫烈此举是为报当年斡哥泰阴谋害死其父之仇,二十年蛰伏一朝雪恨,如此隐忍,非常人之所能。
“然而即便蒙兀再次出兵南下,也未必是我等兴师北伐之机。”裴昀犹疑道,“你觉得官家是何心思?如今官家仍有北伐之念吗?”
年前丰乐楼一聚,她试探过,对于联蒙攻燕之议,赵韧不置可否,叫她心中悬空了几分。人心易变,难道登基之后,赵韧也变成得偏安一隅不思进取了吗?
“官家矢志不渝,灭燕势在必行,但却不是现在。眼下蒙兀兵强马壮,野心勃勃,与大宋有北燕相隔,暂且相安无事,而一旦北燕不存,一弱虏灭,一强敌生,犹未足以为喜也。”
谢岑顿了顿,几不可查一叹,“如今官家已不再是太子,他乃一国之君,万事必以国体为先,不可再凭着少年一腔热血而意气用事了,战与不战,他自有思虑。”
裴昀皱眉不语,心知不错,却终究是不忿。
谢岑看出她所想,不禁摇头道:“家国大事,岂是恩怨情仇一来一往这样简单。如今大宋不过只是隔岸观火,你便已如此不忿,届时倘若有人借机更进一步,我瞧你非要冲进这人家里杀他满门不可。”
如此话里有话,听得裴昀心生狐疑:
“何为更进一步?”
“韩斋溪虽死,朝中主和派却仍是大有人在,”谢岑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且瞧罢,江北狼烟四起,江南也逃不掉硝烟弥漫,这朝堂很快便会掀起一阵滔天巨浪了。不过,能趁机看出哪个是人哪个是鬼,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大江滔滔,隔开关山南北,那厢烽火连天金戈铁马,这厢却是春和景明岁月静好。日子在裴昀手下长枪一挑一抹间流水般过去,临安城繁华如旧,百姓安居乐业,一切看似宁静之下,只有那北方传回的一封又一封加急密报,昭示着千里之外有兵连祸结,龙战玄黄。
二月,北燕迁都开封,惹得民心大乱,燕廷中主降派将领官员,两河治下汉民、渤海、契丹族,纷纷揭竿而起,或向蒙兀投降,或裂土自立。
四月,蒙兀大汗赫烈以北燕背信弃义为由,御驾亲征,挥师南下,与辽东契丹军结盟,两路大军同时伐燕,不到两个月,相继攻克蓟、檀、锦等地,再次围困燕京。
蒙军久攻不下,对峙数月,改为扎营驻兵围城打援,接连歼灭燕廷所派四万人马援军,粮草尽数缴获,不久后燕京果然矢尽粮绝,陷于孤立。
十月,燕京留守右丞相兼先锋将颜承服毒自尽,左丞相抹撚弃城南逃,燕京城破。
赫烈得报,遣使劳军,旋以车载府库之实北去,只留一城尸骸遍地,焦土成灰。
自文宗迁都燕京,六十余年,燕云十六州之首,巍峨古城,再一次易主,落入关外异族之手。自此,黄河以北,河北、辽东、山东等地尽数归附蒙兀。
消息传至临安,大宋朝中文臣武将无不欢欣鼓舞,拍手称快,认为北燕虽未国灭,却是气数已尽,靖康之仇得报指日可待。
裴昀亦百感交集,然而在那一道又一道蒙燕战报中,她却注意到了一条不起眼的消息:
燕京城破之时,颜泰临长子蓟王颜玦下落无踪,生死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