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颜玉央时常会做一个梦。
梦是回忆,是希翼,是奢求,是无谓的幻象,而他对人世从来没有任何期待任何怀恋。故而他的梦里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虚无,是溺水,是窒息,是人在濒死之际一切绝望与恐惧。
生如炼炉,日夜煎熬,他不过行尸走肉一具,活与不活,又有何区别?
沉浸在漫长无垠的黑暗中,魂灵不知游荡了多久,他被清晨叽叽喳喳的清脆鸟鸣唤醒,重回人间。
费劲全身力气睁开沉重的眼睑,他呆滞半晌,才恍惚忆起今夕何夕。
知觉慢慢回拢,昨夜忽而如坠冰窖,如置火海的痛楚已大为缓和,内伤外患残留着麻木的钝意,浑身乏力虚脱,应是发过汗,可衣衫被褥却是意外的干爽。他口干舌燥,喉中艰涩,刚动了动手臂,依稀感觉到上面传来微微重意,勉强偏头望去,借着蒙昧晨光,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之人,蓦然撞入眼帘。
裴昀跪坐在脚踏上,上半身趴伏在床沿,头轻轻枕在他手背上,不知已睡了多久。
颜玉央一时呼吸凝滞,疑心是自己幻梦错觉,欲触碰,却怕惊醒这一场镜花水月,连幻梦错觉也消失无踪,于是只敢缓缓伸指悬浮在她眉间脸颊虚虚描摹,最终停驻在她额角那处微凸的刺面上:
奉敕不杀,刺配崖山
这张脸与初遇之时全然不同,如剥开顽石得见美玉,斑斑污泥出水芙蓉,清艳脱俗,偏又英气俊朗,雌雄莫辨,昔日白马银枪少年英姿,该是何等风流倜傥?无怪乎是声名远播的裴四郎,也无怪乎后来要改头换面才能行走江湖。
这张脸与初遇之时似若相仿,那眉宇间是一如既往的隐忍坚毅,眼底是从未变过的清明赤诚,宁折不屈,玉石俱焚,任富贵威武都不能叫她头颅低下半分,是和亲使接风宴上众目睽睽刺向仇人的那把剑,是青海湖漫长无际水道中握紧他的那只手,是他从碧水寒潭中被救起后睁开眼望见的那双眸。
他清楚记得那个叫阿英的姑娘的模样,可一个人记得太久,却反而模糊,与眼前这张脸渐渐重合,倒也分不清哪些是回忆,哪些是现实了。
然而她呢?她还记得昔日种种吗?她愿意记得吗?.
裴昀半梦半醒间,只觉面颊传来些许痒意,缓缓睁开眼,朦胧间见到一张近在咫尺的面孔。
她不知何时从脚踏到了床上,与颜玉央同塌而眠,彼此面对,额头相抵,鼻尖若有若无的触碰,他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面颊,无一处肌肤相贴,却是无法言说的暧昧。
她方醒,他未眠,四目相对,清楚在眸中望见彼此。
如此耳鬓厮磨,如此同床共枕,仿佛已经历过千百遍,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她用手背轻贴他的额头,察觉到高烧已退,又拉过他的手腕用三指切脉,确认他脉象已大为缓和,不禁心中稍松。
他擡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挽到耳后,指尖轻抚过她的耳郭,开口道:
“你守了一夜?”
他的嗓音喑哑干涩得仿佛粗砂纸,打磨过这平整静谧的清晨。
她向后一躲,避开了他的手,冷淡道:
“当日临安七夕夜,你也顾看过我,此番我不过还你人情。”
颜玉央手中动作僵在半空,顿了片刻才缓缓收回。
“那你来此,是为了什么?”
“你心知肚明。”
裴昀一个翻身跃下地,立在床边三步之外,从怀中掏出一红布包,面无表情道:
“我知天书在你手中,但现在赤灵芝在我这里,你我一物换一物,公平交易。”
颜玉央眸中细微光彩几不可查的黯淡了下去,他低垂眼眸,扯了扯嘴角,颇为自嘲:
“你一定要和我把帐算得这么清吗?”
裴昀不语,握住灵芝的手紧了紧。
那绘着千年赤灵芝的云中帖是当初他所赠,他一早就将自己的把柄亲手递到了她手中。
她与他之间的人情与人命就是一笔烂帐,根本算不清了。
“可你我之间,除去清仇算怨,又剩下什么?”
到如今算不了也要算,清不尽也要清,再不可纠缠不休。
“好。”
颜玉央怒意腾升,不顾心肺涌上的隐隐痛楚,单手撑起半边身子,盯着她的脸,冷声道:
“我今日便同你一一清算!”
裴昀目光扫过他苍白的脸色和干枯的双唇,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上前递给了他:
“我有满腹疑惑,想必你亦一头雾水,老规矩,一问一答,各释其惑。”
颜玉央垂眸睇向那杯子,脸上神色难辨,终是伸手将其接过一饮而尽,靠在床柱上闭目喘息了半晌,被水温润过的双唇微起,声音低哑的吐出一个字:
“讲!”
裴昀也不含糊,索性直接拉过一旁圆凳坐下,与他当面锣对面鼓,沉声开口:
“今次以天书作饵,海上云中宴诛杀八大门派世家,而后嫁祸谢家,你与逍遥楼机关算尽,是我等棋差一招,无话可说。谢文翰为报仇筹划已久,你是何时开始与他暗中策划这一切的?”
“在今次之前,我与他从无来往,最初他找上的不是我,是靖南王府。”
颜玉央语气冷淡道:“四年前,开封府之役时,一男子上门求见颜泰临,他自称画先生,乃是南宋首相韩斋溪的心腹,并带来了一封韩斋溪亲笔手信,自此靖南王府便通过此人与韩斋溪联络,而后战后议和,假还太子之事,都是两厢谋划之果。我虽曾与逍遥楼交易,却并不知此人与逍遥楼干系,直到今年初,天书之事传遍大江南北,我派人打探逍遥楼底细,他这才亮明身份,提出与我合作。”
如此说来谢文翰不仅派黑衣死士相助韩斋溪,还主动在燕宋之间牵线搭桥,所谓身不由己云云不过谎话连篇,除去为笑面生为极乐天报仇,他究竟还有什么目的?
轮到颜玉央发问,裴昀严阵以待不敢掉以轻心,然而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你昨晚在此守了一夜?”
裴昀面不改色:“是又如何?你心知肚明,你若一命呜呼,我还能活成吗?”
颜玉央悠悠道:“我记得裴家四郎最是宁死不屈,悍不畏死。”
“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我尚有未竟之志,此时此地为你陪葬,不值当。”不待他再开口,裴昀片刻不停继续问道:“谢文翰现今何在?”
“我不知道。”
裴昀紧盯着他:“你是当真不知,还是与他另有所谋?”
“你若不信,大可不必问我。”
他态度敷衍,裴昀心中不忿,却也知他大抵当真不知,谢文翰一把火亲手烧掉了逍遥楼断了后路,便是要远遁江湖,一走了之。此时此刻想必他与珍娘当真已远走高飞,天地之间再无人知晓二所在。
再次轮到颜玉央:“你身上的毒可解了?”
“毒?什么毒?生死蛊,还是八月煞?左右你身边有高手使毒出神入化,解了这次还有下次,解与不解有什么区别?”裴昀哼了一声,“你寻天书可是因那李无方指使?九重云霄功四篇心法,李无方已得了几篇?”
“不错,天书一事确是国师所求,四篇心法,青阳、朱明、白藏、玄英,他已四得其三,如今便剩最后这一篇朱明功了。”
裴昀一惊,不可置信道:“他如何而得?”
“青阳、玄英两篇我不得而知,至于白藏一篇,他是在大燕皇宫内寻到的。”
昔日辽国禁宫之中,有一武功高强的太监,辽国被北燕所灭,此人自此流落江湖,阴差阳错得到了白藏功秘籍,惹得各路人马追杀,他为独占秘籍,不惜改名换姓,又入北燕皇宫,再做宦官。此人深得燕太宗器重,因其辽人出身,宫中多唤其作“辽儿公”。辽儿公最终死于宫闱毒杀,无子无徒,白藏功自此失传。
而李无方追查到此人线索后,猜测那白藏功多半被匿于禁宫之中,他虽武功绝顶,可在大内自由来去,但若要细细翻遍禁宫每一个角落,绝非一日之功,与其煞费苦心做贼一般避人耳目,怎比得上做个国师,光明正大出入皇宫来得悠哉?他利用靖南王府牵线搭桥,以长生不老之术做诱饵,不费吹灰之力取得了燕主的信任,日夜逗留宫中,东寻西觅,掘地三尺,终是被他找到了被那辽儿公遗留的白藏功!
裴昀不死心:“那玄英功呢?玄英功他是如何得到的?”
玄英功乃是春秋谷独门武功,怎会为外人所得?那李无方究竟与春秋谷有何渊源?
颜玉央意味深长的看向她:“你如此看重此篇,看来这便是你所修习的功法了。”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裴昀干脆道:
“不错,我所练正是玄英功,那么你呢?是白藏功?”
“是,却也不是,我只练了半部。”
他因热毒所制,天生阳经阻塞,白藏功练至一半,无论如何也练不下去了。因此李无方教他避走阳经,兵行险招,常年外浴太阴寒泉,内服寒毒凝雪丸,内外结合,相辅相成。如此数年,虽只练得半部功法,却是进境神速,不仅武功等闲不是对手,他体内热毒也得以压制。
裴昀微微愣怔,原来所谓返魂梅的幽冷之香,不过是天长日久,他血肉肌理中浸染的寒毒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