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开门声自屏风后传来,裴昀与颜玉央对视一眼,眸中皆是惊讶。这卧房竟是双向间,屏风后不是内室,却是另半间卧房,他们不约而同屏息侧耳,严阵以待。
听脚步声,进来的是一男一女,且是一对寻欢的男女,二人进门之后并未多言,很快屏风后便传来悉悉索索的暧昧声响。
那厢鱼水之欢,被翻红浪,这厢裴昀却是头皮发麻,度日如年。惜芳苑乃是“色字当头”风月场,况且绿罗裙迷香下,人人皆神志不清,一路上真撞破男欢女爱也不稀奇,可此时此刻,她并非独身一人,再无法做到泰然处之。
红罗帐下本就四下狭窄,彼此呼吸可闻,避无可避,更别提此时两人身子还贴在一处,她能清楚的感觉到身旁之人的喘息越发粗重,肌肤越发滚烫。
裴昀欲挣扎,却被腰间的手臂紧紧搂住,再大力气恐怕被发现,她索性扭过头,只死死盯着一旁罗帷垂下的璎珞上,视线几乎将那串流苏烧穿。
然而那靡靡欢爱之音还是无孔不入的钻进耳中,她终究不再如少年时那般眼无风月,无知无畏,此时那不远处的一吟一喘,一呼一唤,无不勾起她心底里最难以启齿的回忆。
那是日月山石室中接骨之际的肌肤相亲,是青海湖漆黑水道中的耳鬓厮磨,是九华山庄皑皑白雪如春暖泉里的身不由己,是红绡帐软花烛高照时的意乱情迷
一桩桩,一件件,都与同一个人有关。
正当她心乱如麻之际,忽觉有片温热贴上了颈间,而后便是一阵剧痛传来,猝不及防之下,她险些疼得叫出了声。
裴昀再顾及不上其他,愤然转过头来,与那罪魁祸首怒目而视,他竟然咬了她!
但见近在咫尺之人面色苍白一如既往,唇边一抹淡淡殷红徒增妖异,而那漆黑幽深的双眸中却非迷乱混沌,而是清醒自持,如看猎物,如看珍宝,如看失而复得之爱,又如看不死不休之仇,爱恨交织,欲念纠缠,一切清晰而矛盾得近乎残酷。
当下裴昀心中一震,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明白一切,他亦明白一切,然而一切皆是无解。
颜玉央无声望着怀中人许久,终是缓缓低下头,轻轻舔舐去她伤口上的血迹。
颈上传来的酥麻疼楚,令裴昀浑身一颤,昨夜醉酒之感再次涌了上来,她四肢酸软,脑海清明,却偏偏再使不出半分力气抗衡。
一屏之隔,这厢是鸳鸯交颈合枕寝,那厢是巫山云雨颠鸾凤,何等荒诞淫靡,就在那女子花枝烂颤娇喘之际,那男子终于出声,他自喉间低低唤了一句:
“眉儿。”
短短两个字如一盆冰水向裴昀当头浇了下来,将她所有七情六欲灭个干净,不由狠狠打了个冷颤。
隔壁与人欢爱的那男子,是谢岑。
他也来到了逍遥楼?!
裴昀当下回神,一手钳在颜玉央喉间,一手制住他的手腕,指间一个用力,强行将他推离自己,恨恨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切莫再得寸进尺,否则休怪她不客气!
颜玉央并不还手,也没有再继续轻薄,只顺应她的动作,眼中含笑,意味深长望着她,直将她瞧得忍无可忍扭过头去,只留下鬓边薄红的耳尖。
那厢云收雨歇,鸣金收兵,虽没有柔声调情,却也有软语温存。
女子声音娇媚:“公子唤错人了,妾身是怜儿,不是眉儿。”
“是吗?忘记了。”
谢岑的声音仍残留着残留着些许沙哑和慵懒,他漫不经心道,“只是方才一瞬间,恍惚见到了故人。”
怜惜奴娇嗔道:“那这位眉儿姐姐一定是公子心尖上的人了。”
“心上人?”谢岑嗤笑了一声,语气尽是冷漠厌弃,“不过一场露水情缘,各取所需罢了。”
“世间男欢女爱,本就是各取所需。”怜惜奴不甚在意道,“不知她是位怎样的女子?”
“她相貌才情甚好,曾也是烟花女子,只是后来遇见了一位阔绰的恩客,将她赎身脱籍带回了家中。”
“这位姐姐好生福气。”怜惜奴的语气不无羡慕。
谢岑似笑非笑道:“若只求余生安稳,那她确实福气,可惜她却偏偏动了真心,奢求厮守。奈何恩客风流成性,见一个爱一个,每个都是真心,却转眼抛到了脑后,对家中原配如此,对其他情人也是如此。欢乐日子没几天,她便如同后宅其他女子一般被冷落,独守空闺,凄清寂寞。”
“啊,这、这可真是可怜得紧”
“可怜?不,如原配那般成日以泪洗面,郁郁而终是可怜,如宅子里其他女人那般勾心斗角,阴谋诡计是可怜,她不要让人可怜,比起可怜,她宁愿被恨,被憎,也不要所爱之人忘记她。”
怜惜奴好奇:“她做了什么?”
“她背叛了那恩客,她勾引了他的嫡子。”谢岑缓缓道,“她要让父子反目,家宅不宁,让那人身败名裂,为天下人唾弃。”
怜惜奴似乎被吓到了,沉默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问道:
“那那她成功了吗?”
“没有,或者应当说,她只成功了一半,她确有风韵犹存的魅力,却高估了自己一条性命的价值。在一切闹大之前,她便已悄无声息的病逝了,在那个宅子里没有任何事能瞒过老家主的眼睛,而老家主绝不允许败坏家族声誉的事发生,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谢岑顿了顿,低声道:“世间最廉价之物便是一颗真心,你视若珍宝,旁人弃如敝履,爱而不得,由爱生恨,面容可怖,徒惹纠葛。好聚好散,快活当下,难道不好吗?”
“就如公子与怜儿这般?”
“是,就如我与怜儿这般。”
谢岑一笑,便又低头与怜惜奴亲热,怜惜奴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欲拒还迎的躲闪,二人很快又滚作一团。
他的语气从头到尾都轻描淡写,置身事外,如同死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枯萎了一朵花,路边野地里一朵与他无关的花。
可裴昀将一切听在耳中,心中惊疑不定,脑中一遍遍回想的是当日在谢家来燕堂所窥得的谢文渊手书:吾与眉儿真心相爱,你情我愿
正出神间,忽感耳上一痛,竟是又被人咬了一口。
裴昀忍无可忍,反手一掌便向他脸上削去,颜玉央偏头一躲,一掌落空,却将那床头所挂焚香的银香球击飞了出去,发出一阵丁零当啷的脆响。
“谁?!”
只听谢岑一声喝问,脚步已是由远及近。
电光火石间,裴昀心中闪过无数念头,窥听私隐本是阴差阳错,谁料偏偏还是熟人,实乃天下间尴尬之最。若一切真被拆了穿,日后彼此还怎么共事?此时此刻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也绝不能被他发现!
顾不得许多,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一手扯断头上发带,一手扯过被寝兜头盖上,而后一头扎进了颜玉央怀里。
颜玉央猝不及防下被撞到了伤口,闷哼了一声。
与此同时谢岑猛然掀开厚重罗帐,入目所见便是鸳鸯锦被二人共枕,女子埋头在紫袍公子怀中,不见容貌,只见青丝如瀑散落一片。
“二位喜好着实别致,专爱听人墙角。”
谢岑面沉如水。
颜玉央不过愣怔一瞬,便已反应过来裴昀的意图,当下伸臂隔着锦被将人又往怀中搂紧了几分,缓缓坐起身子,眉宇冷淡道:
“色迷心窍,无暇顾他,你有何资格指责旁人?”
此时谢岑已发现卧房格局古怪,可这二人悄无声息潜伏这里半晌着实可疑,不知是逍遥楼的人,还是其他客人
他多瞧了颜玉央几眼,脑海中陡然浮现一个名字,当即心中一提,双眼微眯:
“阁下似乎有些面善。”
蒙在被里的裴昀也是心中一提,这两人当初在燕京和亲使接风宴上确有一面之会。北燕世子暗下江南,此事绝不简单,谢岑必会警惕,可眼下境况一团乱麻,断然不是深究的好时机,裴昀只盼他速速离去才是。
于是她悄悄捅了捅颜玉央的腰间示意,可颜玉央非但不理,还伸手将她的手反扣住,一边在被下与她暗中较劲,一边开口道:
“你认错人的能耐着实不差。”
谢岑脸色微变,唇边笑容冷了几分:“虽说温柔乡乃是英雄冢,然阁下身份特殊,何以纡尊降贵眠花宿柳?”
颜玉央也毫不客气反击道:“谢大公子婚期将至,仍在外拈花惹草,不也颇有令尊遗风?”
这话说得锦被里外二人皆是一愣,谢岑是不明所以,裴昀却是脑袋一疼,此人八成一直在暗中监视,知晓了谢家那场乌龙婚约,可此事他有何资格置喙?
裴昀手上奈何不了他,气急之下,偏头用力狠狠撞向他,颜玉央倒吸一口冷气,顺势将她的头按在胸前,不叫她再捣乱。
二人你来我往,被下起起伏伏,好不暧昧,谢岑似笑非笑垂眸瞥了一眼,戏谑道:
“既然阁下有事在身,我也便不打搅了,后日云中宴上有缘再见。”
说罢披起衣衫,与那怜惜奴相携离去了。
随着关门声响起,裴昀猛地掀开被子,她被闷得双颊通红,粗喘着气,愤愤不平瞪向那罪魁祸首。
颜玉央轻笑了一声,伸出手,用轻触她发烫的脸颊,缓缓道:
“你与那谢家公子很熟识?”
裴昀一僵,不动声色道:
“姑苏谢家谁人不识?你不是也认识他么?四戒令我已到手,后日便是八月十五,明天我们必须尽快通过北楼的考验才是。”
随即不待他再开口,她一跃而起,跳到了地上,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便走:
“天色已晚,你若想在此地留宿就请自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