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不出裴昀所料,接下来的数日里,谢家诸人的邀约拜访络绎不绝,连应丽华都有事无事来找她聊天说话,一家人俨然误会了她与谢岑的关系。
但偏偏明面上无人点破,此时若费力解释,凭白越描越黑。这些人便如谢岚兄妹,不见得多少恶意,只不过将她当做稀罕物一般好奇参观。裴昀索性回绝了一切会面,闭门谢客。
巧扇担忧道:“姑娘足不出户,在房里会不会憋得发闷?可要巧扇为姑娘寻些新鲜玩意儿取乐?”
“这倒不必了,但我素来爱读书,听谢岑说过,谢家宝书楼包罗万象,古籍孤本应有尽有,不知我可否前往一观呢?”
“这有何不可?”巧扇笑道,“我这就带姑娘前往!”
宝书楼位于谢宅东北角的月池假山畔,青瓦飞檐,明二暗三,一层六间隔间,前后有长廊贯通,二层一片宽阔,取自“天一地六”之意,内里层层木架,书卷高叠,比起大内崇文院也毫不逊色。
“一楼是寻常经史子集,还有些坊间流传的话本传奇,二楼多是古籍字画,碑帖拓本,姑娘若感兴趣,都可随意翻看,只是不能带出书楼。”
“三楼是什么?”裴昀望向眼前蜿蜒向上的楼梯。
“三楼是来燕堂,里面存放的是谢氏武功秘籍和家史族谱,府中规矩,非嫡系子孙不可入内。”巧扇歉意一笑。
“无妨,那我便在一二楼看看就好。”
裴昀在一楼寻了一本《酉阳杂俎》,又在二楼找了一册《金石录》,坐在二楼南面悬窗旁的折背椅上认真翻看。
过了片刻,她开口对伺候在旁的巧扇道:
“不知可否劳烦为我倒些茶水来,看书久了有些口渴。”
巧扇轻呼一声:“啊,是我疏忽了,巧扇这就去为姑娘取茶饮润喉,姑娘稍后!”
裴昀从二楼窗外,眼见巧扇的身影消失在了月门处,她迅速放下手中书卷,悄无声息走上了通向楼上的楼梯。
她决定亲自一探来燕堂。
二楼三楼之间有一扇铁门相隔,门上落了一把机关四开锁。
裴昀好说也随三师伯曲墨学过机关术,虽然打不开那紫金锁,解这四开锁还是轻而易举。她转动锁面上的镝子,移动锁梁,打开锁身右端暗门,露出了锁孔,抽出发上的一根细簪,插进锁孔中,一转一别,咔哒一声轻响,锁子应声而开。
三楼构造与二楼相仿,都是一片通间,只不过房梁略微低矮,光线也稍稍黯淡。一排排摆满书册的木架井然有序,一尘不染,应是隔三差五便会有人上来打扫。
裴昀寻到家史祖谱的那一片,只见每本书册封面皆写着谢家子弟姓名,以汉末名臣谢缵为起始,按从古至今的顺序摆放了十数排架子。裴昀在最后一排只放了一半书册的架子上,找到了谢岑曾祖父八雅公子谢清逸的生平。
一共三册,按年份记录详实,事无巨细。她直接翻到三十七年前那一页,果不其然如谢岑所言,上面只记载道:
「着其女若絮,前往小灵山周家庄援手,翌日出发」
而后便没有下文了。
这一页是第三册最后一页,而此时距谢清逸过世还有数年,之后应当还有第四册才对,是丢失了?还是被人偷走了?
谁能进得戒备森严的谢府?或者不是外贼是内贼?谁有资格进宝书楼?谢岑,谢文渊,还是老太君谢若絮自己?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谢岑说谢氏子弟过身后,其宗谱才会存放进宝书楼,如今谢若絮健在,她的平生事迹便无从查起了。且那其中若当真记载了与极乐天的过往,八成也会被她命人掩匿。
裴昀皱眉沉思片刻,忽而灵机一动,继续向后翻找,寻到了谢岑之父谢文渊的册子。
谢若絮虽无兄弟姐妹,却有一过继之子,从亲近之人的身上多多少少总能查到蛛丝马迹。
「谢文渊,字眠卿,生于泰兴二年,谢家第三十代家主谢晋五世孙。泰兴十九年,时任第三十四代家主谢若絮,未有后,遂过继膝下。」
但书册接下来所讲无非是谢文渊少时一些琐事,并没有极乐天或谢若絮的秘密。正当裴昀欲合上书册之时,突见到这一页末尾有一行小字,龙飞凤舞的行书,与正文端庄工整的楷字格格不入:
「父命可抗,母命难违,娶妻当贤,谁知贤妻可愿?」
一旁正是写到谢文渊十七岁这年娶琅琊王家小姐王素月为妻,这莫非是谢文渊本人字迹?
这人倒是有趣,不仅阅看自己的生平事迹,还要从旁批注。
裴昀一时兴起,便接着翻了下去,之后便是这多情相公浩浩荡荡的风流情史了,今日有哪个姨娘进了谢府,明日在外邂逅了哪家小姐,后日又夜宿了哪家青楼。而这执笔之人似乎与谢文渊极不对付,用词犀利,毫不留情,什么“珠胎暗结”,什么“无媒茍合”,怎么难听怎么写。
谢文渊的批注便如同他本人在后面胡搅蛮缠的追着执笔人解释一般,一会儿“情之所至,兴之所起”,一会儿“一见钟情,生死相许”,一会儿“皇天为证,后土为鉴”。裴昀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谢文渊此人风流却不下流,在他眼中对每个遇见的女子都是真心所爱,觉得这个温柔可人,那个英姿飒爽,而他亦会为其倾尽所有,肝脑涂地,说是负心薄幸却又不尽然。无怪乎他当年出殡之时,十里长街,三千红粉送别,这岂是寻常花心之徒可得?
而这一年,谢文渊又将一位名唤柳眉的风尘女子接进了府中,谢若絮忍无可忍,当众训斥,甚至亲自动手惩治了他,应当是将他打伤得不轻,文中言及他休养了两个月才康复。
谢文渊在这一段后面批注道:
「吾与眉儿真心真爱,你情我愿,何曾伤天害理?母亲身为家主,天长日久,从洒脱侠女变为古板厉妇,汝可记得昔日与那邪魔歪道刻骨铭心爱恨纠葛?」
裴昀看到此心中一跳,邪魔歪道?谢若絮年少之时曾与哪个邪魔外道有过纠葛?难道正是极乐天的笑面生?所以才会有后来两家多年恩怨?所以何必光才会按照笑面生要求,铸造出只有谢府后湖才有的佛座千瓣莲?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她猝然听见了老旧的木楼梯发出了吱呦吱呦的声响,有人上楼了。
她迅速将宗谱放回原位,来到南墙,掀开窗格,翻身跃了出去,使了一个倒挂金钩,从三楼窗外荡进了二楼窗内,灵巧落地。她重新坐回到窗边的折背椅上,不紧不慢拿起书册。
下一瞬巧扇端着漆木食盘走了上来,
“云姑娘久等了。”
裴昀混若无事般擡起头,微微一笑:
“我正专心阅书,全然没察觉时辰。”
巧扇笑着将食盘在小几上放了下来,“巧扇为姑娘沏了一壶龙井茶,恐怕姑娘腹中空空,还为姑娘去小厨房挑拣了些茶点,姑娘且尝尝。”
裴昀确实有些饿了,喝过茶后,便顺势夹起了一块点心。这点心小巧精致,酥皮千层,螺纺卷曲,形似龙眼,入口酥脆,馅料甜淡适中,油而不腻。
“贵府厨子当真好手艺,连蜀中龙眼酥都做得这般拿手。”裴昀赞叹道。
“谢家厨子天南地北的菜系都是拿手,姑娘若想吃什么,吩咐下去,定能为姑娘做出满意的。”
裴昀面上笑着应下,心中波澜起伏。
就算那厨子手艺如何了得,做蜀菜如何地道,他也不会知晓裴昀的忌口。龙眼酥的内陷,本该是由桃仁芝麻豆沙制成,可裴昀幼时吃桃仁,身上便会起疹子,长大后不知如何却是不会了。
而今这盘龙眼酥的内陷所用便并非桃仁,而是花生
寅时三刻,天未亮时,谢宅大大小小的膳房便开始忙乎上了,劈柴生火,切洗备料,伙夫仆妇们手脚麻利,井然有序。
而桃红居的小厨房此时却略有不同,只见房中七八个厨娘与仆妇袖手候在一旁,灶台前却是一个眉目清秀的瘦小妇人在熟练的忙来忙去。
大丫鬟兰香见她取玉榴、雪梨、鲜橙,切块雕花,置于玉盏中,混合糖霜、梅卤水拌匀,再将一把紫苏籽点缀其中,玉盏剔透,果肉素雅,瞧起来实在好看。兰香忍不住问道:
“夫人,这道冷盘有何讲究?”
那妇人柔柔一笑,细声细气道:“玉榴雪梨素白,鲜橙嫩黄,二者相融,如春秋相映,故名‘春兰秋菊’,取自——”
“取自屈子《九歌》‘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对不对?”
她话没说完,却是有人将她的话接了过去,妇人愕然回头,又惊又喜:
“昀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昀看见面前多年不见之人,内心百感交集:
“这话该是我来问你,珍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妇人正是在春秋谷曾照顾裴昀的婢女,珍娘。
自她离谷,二人已有十四年未曾见面了,十四年间,裴昀已从总角小儿长至桃李年华,珍娘也从曾经青涩少女嫁作人妇。二人虽名为主仆,实则却似母女又似姐妹,隔世经年,骤然重逢,皆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我是第一眼认出了珍娘,珍娘却是早就认出我了吧。”
二人来到房中,遣退婢女仆从,亲热的说话。
“从我第一天来谢府时,饭食吃起来便觉得说不出的舒心合口,原来背后都是珍娘你在打点。珍娘你为何不同我相认?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如今为何出现在谢家?”裴昀满腔疑惑,忍不住接连问道。
珍娘性子温婉,耐心一个又一个的回答:“我离开春秋谷时,你才七岁,过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早便忘记珍娘了呢。贸然相认,徒增尴尬。我默默为你打点饮食,见你舒心,我便也安心了。这些年的故事,说来话长。”
“我听婢女唤你夫人,莫非”裴昀不可思议道,“莫非你也嫁给了谢文渊?!”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我怎会嫁给谢文渊?”珍娘失笑,脸色微红,“我是嫁给了、嫁给了你六师叔啊”
是了,当初珍娘是同六师叔一同离开的,裴昀险些忘了。怪只怪这对父子品行如此,真是但凡女子近身,都会被误会。
“其实你六师叔原本便是谢家子弟,近来认祖归宗,又被老太君赏识,才能住进乌衣庄的。”
裴昀恍然大悟,谢文渊,谢文翰,原是同辈中人,六师叔竟然出自姑苏谢家。
据她所知,不同于其他师伯因是孤儿,自幼被秦碧箫捡回谷中养大,六师叔是十七岁才来到春秋谷的,故而其他人是师伯,独他一人排在秦南瑶之后,是师叔。且他并非拜在秦碧箫门下,却是宋御笙的徒弟。谢文翰虽武功平平,却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潇洒风雅至极,如今看来,那通身气度确实与谢家子弟如出一辙。
“夫君对我说过,他少时不受谢家器重,十七岁时离家远行,闯荡江湖,吃了许多苦楚。被仇家追杀,逃至蜀中,奄奄一息之际,被你小师叔公宋先生所救,这才来到了春秋谷拜师门下。”
“后来,夫君与我暗生情愫,唯恐秦谷主不准,我二人便私自离开了。这些年我同夫君在江湖四处闯荡,他为生计奔波,好生辛苦。幸而阴差阳错,他能重回谢家,认祖归宗,也算是苦尽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