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烟云细雨,山色空蒙。
一辆马车在太湖东山林间路上缓缓而行,车厢外车夫蓑衣斗笠,不紧不慢挥着马鞭,车厢内二人相对而坐,一青衣剑客,一蓝衣公子,正是裴昀与谢岑。
二人此番奉御旨前往松江华亭探查天书一事,不便暴露身份,故而轻装简行,身边连一个随从都没带。可欲往云中宴,必持云中帖,如今云中帖在江湖上千金难求,有价无市,二人不得不寄希望于谢岑本家。以姑苏谢家江湖地位,必有门路。
此行二人便是在前往太湖畔东山谢府的路上。
途中,裴昀向谢岑提及她自千机叟口中所得知极乐天一事。
“极乐天与谢家仇怨纠葛颇深,”谢岑沉吟道,“若我不曾记错,当年围剿极乐天的名门正派,正是以谢家为首。”
裴昀急忙问道:“谢家与极乐天有何纠葛?当初极乐天覆灭之时,不知可有漏网之鱼?”
“听闻极乐天总教藏匿于水道繁复交错的太湖之中,那一战极为惨烈,正派弟子伤亡惨重,极乐天教众全军覆没,笑面生亦重伤陨命,之后江湖上再无极乐天的踪迹,想必是不曾有漏网之鱼。而至于极乐天与谢家有何仇怨纠葛,我便不甚清楚了,因极乐天之名,在谢家委实是不可言说的禁忌。”
谢岑慢条斯理道,“谢氏宗谱素来记载极为详尽,每一代都会专门挑选正直严谨谢家子弟编纂,每个谢家子弟过身后,记载其生前事迹的宗谱便会归于宝书楼来燕堂,只有谢家嫡系子孙才有资格入内。我幼时没少在来燕堂翻阅宗谱,曾在曾祖父八雅公子的册子上看见过极乐天之名。”
“姑苏谢家家族庞大,盘根错节,太湖一系的江湖世家皆以谢家马首是瞻。约莫是三十七年前,小灵山周家结下江湖仇怨,对方出重金雇极乐天杀手买下周家老小性命,周家求助谢家,我曾祖父便遣我祖母率人前往解周家困境。而今周家已不复存在,此事在宗谱上却是再无下文,难道当年一役祖母竟是失手了?须知祖母少年之时便名扬江湖,‘秋水寒若雪,满袖梨花白’,自出道起鲜有败绩。我一时好奇,便去向祖母询问极乐天之事。”
“然后呢?”
“然后?”谢岑嗤笑了一声,“当然是被祖母骂个狗血淋头,并勒令全府上下谁也不可再提及极乐天之事了。”
裴昀不禁失笑,这位谢老前辈这般倔强孤傲,倒是有几分肖似师公秦碧箫。
“祖母虽为人专横霸道,却也并非不讲理,若是寻常输赢,她不会这样大动肝火,此中应是另有隐情。”谢岑悠悠道,“待我此番回去,再向一些人旁敲侧击一番,看能不能寻到”
话没说完,身下马车骤然一震一停,二人猝不及防之下,险些被甩出车厢去。
待稳住身子,谢岑掀起车帘问道:
“出了何事?”
车夫下车查看过后,苦着脸道:“车轮陷进泥坑里,撞在了石头上,辐辏断了两根,这荒山野岭又下着大雨,一时半刻修不好。两位相公,你们看如何是好?”
裴昀问谢岑:“离谢府还有多远?”
“十里左右。”
“不如我们步行而往?”
“也好。”
车里备了伞,于是二人各擎纸伞,弃车而行。
山野青翠,雨雾朦胧,漫步期间,倒也雅致闲适。闲来无事,谢岑提议道:“有没有兴趣和我比一下脚力?”
裴昀意动:“我正好也想讨教一番谢家绝技‘青云梯’!”
谢岑一笑:“那便要看看你有没有本事跟上来了——”
话没说完,身形已飘然丈外。
裴昀一惊,随即运起内力飞身而追。
过去谢岑从不提自己姑苏谢家出身,故而裴昀虽知谢岑会武,却从未见过他露真功夫,直至悯忠寺破阵一战,秋水软剑惊鸿一瞥,却也足够震慑。能与太华派、大光明寺齐名的姑苏谢家,又岂是浪得虚名?裴昀早有意讨教,奈何俗务缠身,一直没有机会,今日终于能一偿所愿。
二人一个身负“寒潭印月”精妙轻功,一个运起“青云梯”谢家绝技,刹那间便跃出数十丈,转眼消失在了山路上。
若论内力,裴昀玄英功更胜一筹,脚下劲力更长,且寒潭印月身法更加迅捷,适合平地奔袭,初时裴昀将谢岑远远甩在身后。然青云梯更适宜攀山越岭,随着山势陡峭,长阶连绵,谢岑后发制人,竟是渐渐追了上来。
骤雨将歇,乌云弥散,二人你追我赶,谁也不肯认输,眼见连绵青瓦白墙,飞檐宅门就在不远的前方,裴昀足下加力,一个纵身飞跃,堪堪比谢岑快了半步,落在了谢府门前的汉白玉石阶上,终是赢了。
广亮大门,牌匾高悬,上书三个大字“乌衣庄”。
裴昀笑着回过头来,看向身后之人,雀跃又得意道:
“谢兄,承让承让。”
谢岑似笑非笑道:“能得你唤这一声‘谢兄’,我倒也是不亏。”
裴昀啧了一声:“你本就长我年岁,若真能老成持重,这声谢兄我早就唤了。”
言下之意,你还是多自我检讨罢。
谢岑此番回来并未提前招呼,门房小厮为二人开门之时,颇为诧异:
“大、大公子,您回来了!”
他将二人请进之后,急忙前去通传。
裴昀随谢岑进了门内,一路穿厅过榭,只觉这谢宅大得无边,回廊曲折,庭院深深,花草繁茂,布局精巧,富丽不失雅致,就是比起临安大内也毫不逊色。
至西苑花厅,一身着雪青色衣裙的美貌妇人迎了上来,她眉目勃勃英气,笑容大方爽朗,
“前日里太君还念叨着你,今日你便回了家,大郎这是成了太君肚子里的蛔虫了不成?”
“应姨娘。”
谢岑表情不甚热络。
“呦,这位是——”
应丽华将目光放在了裴昀身上,似是极感兴趣的模样。
“一个朋友。”不等裴昀开口,谢岑便不咸不淡道:“祖母呢?”
“老太君在始宁水榭,你且换过衣衫再去罢,我这就吩咐下人备热水。”应丽华好笑得看着两人,“怎地都淋得这般狼狈,你们手里这伞难不成是摆设?”
裴昀干笑了一下,适才他们比拼轻功脚力,迎风冒雨,衣发尽湿,伞还真就成了摆设。
如此见人,着实不妥,故而二人便随婢女前去沐浴更衣。
裴昀被安排在了谢岑所居柳绿园隔壁的桃红居,一个唤作巧扇的婢女,带着四个小丫鬟前来服侍。
巧扇脸儿圆圆,眉儿弯弯,生得讨喜,待人接物亦十分机灵。裴昀不喜旁人近身伺候,独自沐浴,她便顺从的带人退了下去,只在屏风外问道:
“您身上和包袱里的衣衫都湿了,巧扇替您另寻一身干爽的衣衫可好?”
裴昀没多想,便应了下来,谁料沐身过后,拿起架子上所搭的衣衫一瞧,竟是一身女子衣裙。
裴昀沉默了片刻,扬声问道:
“可有男子衣物?”
巧扇的声音略有为难:“那便只有大公子的衣衫了。”
穿谢岑的衣服裴昀皱了皱眉,妥协道:“算了吧。”
待她更衣后,从屏风里侧绕了出来,巧扇惊喜的望向她,“姑娘当真生得花容月貌,纵使不施粉黛,仍是貌若天仙。”
裴昀不以为意,她对容貌从来不甚在意,况且她师公秦碧箫才真正的貌若天仙,她尚不及其一成风华。
“这衣裙是大小姐未出阁前的衣衫,姑娘穿着正合身,巧扇没有看错。”巧扇抿嘴一笑,将裴昀拉到了梳妆镜前,“巧扇为姑娘梳发。”
好罢,既着女装,自然需梳发。
“巧扇为姑娘上妆。”
好罢,发都梳了,总不好素面朝天出门。
“巧扇为姑娘戴上璎珞。”
“这就不用了吧?”
裴昀狐疑的看向她手中拿的那只璎珞颈圈,其中坠着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剔透红玉,看起来名贵非常。
“姑娘有所不知,”巧扇语重心长道,“太君最厌恶的便是邋遢惫懒,衣冠不整之人,曾有江湖豪杰前来拜访,只因左右脚靴子穿错了一双,便被拒之门外。姑娘这身衣衫云锦所裁,金丝暗绣,若无宝石相压,极不妥帖,而这红玉璎珞看似华贵,做工却精致素雅,与这身衣裙是极为相配的。”
裴昀素来对衣饰毫无研究,听得云里雾里,只好点头应允。毕竟有求于人,不可失礼人前。
待终于穿戴妥当,出了门去,门外谢岑早已等候多时了。
谢岑见眼前这成日里朴素青衣之人,终是换了一身柔美衣裙,青丝松挽,白玉做簪,颈间一枚嫣红画龙点睛,仿佛青莲出淤泥,顽石现美玉,不禁折扇一展,半是打趣半是赞叹道:
“卿本佳人,奈何为臣。”
裴昀冷笑:“姓谢的,你故意整我。”
她不信巧扇所为没人在背后指使,她身量颇高,这随便寻来的衣衫怎可能如此合身?
谢岑又是一叹,顾自转身而去,幽幽道:“若能不开口,便是更好了。”
裴昀下意识去拔背后斩鲲,却摸了个空,忿忿放下手,提步追了上去,怒道:
“你究竟想怎样?”
谢岑不紧不慢道:“我可有说过,祖母并不喜我在朝中为官?”
裴昀一愣:“为何?”
“谢家家规,凡嫡系子孙不可经商,不可出仕。我已因一意孤行惹祖母不喜,如今还堂而皇之将临安小裴侯爷领回家中,你觉得我还能求到云中帖吗?”
“强词夺理!”裴昀白了他一眼,“你一早言说,我自可隐名换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我瞧你就是居心不良!”
“哈哈哈——”谢岑朗声一笑,“知我者,裴昀也!”
“待此间事了,你看我怎么和你算账!”
谢岑完全没将她的威胁放在心上,难得见她吃瘪一回,尚在不怕死的打趣道:
“既要隐名换姓,那该如何称呼?不如便叫之前你在燕京那浑名,叫什么阿英来着?啊,咳咳——”
谢岑一句话没说完,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掌。
此乃岁寒三掌之势如破竹,裴昀委实没留情收力,谢岑忍着痛意咽下了满口腥甜,低声骂道:
“你这厮半点玩笑也开不得!”
“知道就好,有些玩笑开不得。”裴昀面无表情道,“快走!”
身后跟随的婢女小厮个个俱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谢岑心知自己理亏,不好发作,他扶着假山石暗自调息了片刻,勉强压下了内伤,冷冷瞪了裴昀一眼,一马当先迈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