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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南北 第二卷:烟雨杏花寒 第十章

所属书籍: 关山南北

    第十章

    大宋刑律,明令禁赌,天子脚下,国法更严。然而临安上行下效,一片奢靡腐败之风,一纸空文,又岂能禁得住民间赌风?

    临安城赌坊数以百计,却也分三六九等,湖畔岸边林立的大大小小茶馆中,藏着不少偷捞偏门的赌坊。此地进出的,皆是些三教九流,苦力兵痞,龙蛇混杂,乌烟瘴气。

    月上中天,灯火阑珊,又一输得精光的赌鬼,被赌坊的打手从后门扔了出去,如此情形,在此处每日每夜不知要重演多少遍,过路之人见怪不怪。唯一差别便是,这赌鬼比常人少了条右臂,是个残废。

    那赌鬼早已喝得烂醉,又被打得不轻,趴在路边呻/吟了好半天才勉强爬了起来,他踉跄着走到墙角,胃里翻江倒海,张口便吐了出来。

    混着血的秽物吐了一地,那赌鬼勉强清醒了一些,不甚在意的抹了一把脸,用仅有的一条手臂扶着墙,跌跌撞撞的往回走去。

    待拐进一条无人小巷,背后陡然挨了一记闷棍,他一声都来不及吭,便整个人瘫软在地,被一黑衣人整个用麻袋一装,背在背上,神不知鬼不觉的劫走了。

    夏衍涛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再醒来之时,却是被一盆凉水当头泼醒的。

    他被呛得一个激灵,挣扎着翻过身,拼命咳了起来,口鼻中凉水混合着血水流了出来,他痛苦欲死,酒醉彻底醒了过来。

    “谁?!”

    明白自己此番遭了暗算,夏衍涛猛然擡头厉喝,却是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谢、谢大人?”

    “不错,是我。”

    眼前此人一身湖蓝长衫,手中轻摇折扇,笑得如沐春风,不是昔日东宫太子宾客谢岑又是哪个。

    他正狐疑谢岑怎会身在此处时,忽又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夏衍涛,你可还记得我?”

    夏衍涛寻声望去,不禁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

    “裴公子!你、你还活着?”

    “是,我还活着,但你还算活着吗?”

    裴昀沉下脸色,冷声道:

    “夏衍涛,亏你还是大内一等高手,不过稍遇挫折,便一蹶不振。你如今这幅样子,对得起太子,又对得起你舅舅吗?”

    此人名为夏衍涛,乃是昔日太子赵韧身边侍卫统领,三衙禁军都指挥使郭标胞妹之子。聚贤镇一役,赵韧亲卫二十人全部牺牲,独此人自死人堆里爬了出来,侥幸活命。

    夏衍涛闻言一震,七尺男儿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他颤抖着嘶吼道:“如今我已是一介废人,殿下也不再信任于我,舅舅他更是已对我心灰意冷,我活着究竟还有什么用?不若叫我当初和兄弟们一同下了黄泉,主辱臣死,罪该万死,我不该活!我不该活!”

    谢岑放缓语气,温声安慰他道:“当年太子被俘,非你一人之错,两百飞黄军全军覆没,裴家四郎被打重伤,你已拼尽全力,又怎么能将错都归咎于你一人之身?失掉一条右臂,算不得什么,至少你还留有性命在,古往今来,江湖上有不少侠客皆是独臂使刀,你又比他们逊色多少?郭殿帅之所以对你失望,不过是因为你醉生梦死、自暴自弃,倘若你重新振作,自然可叫他刮目相看。”

    夏衍涛听罢此话沉默片刻,不由露出了一个苦笑:“可我即便重振旗鼓,又能做什么?因我护驾不力,殿下已对我深恶痛绝。我从鬼门关挣扎回来,茍且偷生,就是想再替殿下卖命,以赎我当年之罪,可殿下自南归之后,对旧日侍卫仆从皆抛之弃之,倘若不是舅舅一力相保,恐怕我已被问罪流放了”

    “夏衍涛,你跟随太子近十年,最过了解太子为人,他可是这般睚眦必报,不念旧情之人?你难道就不觉得此中有蹊跷吗?”

    夏衍涛一愣,“什么蹊跷?”

    谢岑不答,反而问道:“倘若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可将功抵过,太子可重新重用于你,而你也可助你舅舅平步青云,更上一步,你愿不愿意接受?”

    夏衍涛将信将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裴昀厉声喝问:“当年千军万马都敢独闯的夏衍涛去了哪里?你如今畏首畏尾,瞻前顾后,是不是想叫你死去兄弟们的血都白流!”

    此话如当头棒喝将夏衍涛直接敲醒,此人最讲忠心义气,忆起昔日同袍种种,终是咬牙答应了下来:

    “好!我信你们这一遭,左右我这条贱命也不值一文!”

    夏衍涛一经下定决心,再不迟疑,即刻询问详细计划,他人不傻,知晓此番二人来寻他,必是有惊天谋划。

    “此事说来话长,你且先沐浴更衣,待收拾妥当之后,我等再将详情告知于你。”谢岑有意无意的以折扇掩鼻,皱了皱眉。

    夏衍涛也知自己如今一身血污,狼狈不堪,当下二话不说翻身而起,随门外侍从暂且离开了。

    夏衍涛走后,裴昀似笑非笑望向谢岑:“软硬兼施的激将法也就罢了,为何偏生我唱红脸?”

    谢岑摇扇而笑:“可你我这般一文一武一唱一和,不正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裴昀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下次你来做恶人。”

    二人此举激将法委实是逼不得已,那韩斋溪党羽众多,其中有一人便是宫中内侍省都知刘官宝,此人侍奉赵淮多年,深得信任,身兼武德使一职,统领武德司百名大内高手,执掌宫禁宿卫,刺探监察。他虽是宦官,却练就了一身绝顶武功,很是了得。当年北伐归朝,金銮殿上,武德司领御旨埋伏,将裴家一干人等当场拿下,便是那刘官宝受了韩斋溪指使,暗中偷袭,下重手洞穿了裴昀的琵琶骨,险些让她就此废掉。

    届时若宫中生乱,武德司必定叛变,唯一能与之抗衡的便是三衙禁军,故而裴昀等人是必定要通过夏衍涛将都指挥使郭标争取来的。

    半晌后,夏衍涛拾掇利整而回。

    三人落座,谢岑便将此事前因后果告知于他,真假太子一事事关重大,暂且未表,只道是太子归宋之后,见韩相势大,不得已卧薪尝胆,韬光养晦。而如今时机成熟,是时候果断出手了。

    “现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谢岑慢条斯理道,“此事若要成功,还需郭殿帅点头才行。”

    夏衍涛听罢谢岑之言,已是激动万分,当下满口答应:“此事便包在我身上,必能说服舅舅同我们共进退。”

    裴昀不放心:“你当真有把握?”

    郭家乃将门之家,祖上战功赫赫,自孝宗皇帝起世代执掌禁军,地位超然,素来独善其身,此番纵有从龙之功,郭标也未必肯淌这趟浑水。

    夏衍涛冷静下来,思考片刻,再次颔首道:“十之八九,一则舅舅素来与刘官宝那阉人不和,此人仗着统领武德司,平日里在宫中耀武扬威,从不将殿前司和侍卫司放在眼里。二则舅舅此人最过知恩图报,昔日蜀中兵祸,裴侯爷曾对郭家有恩,此番舅舅必会念此旧情。”

    “如此甚好,”谢岑折扇一合,欣然笑道,“那此事便全倚仗夏兄你了。”

    “定不辱使命!”

    随后三人又就此事细节之处,详加商议,以册万全。

    裴昀思来想去,沉吟道:“此事最为难之处,其实还是在官家身上。”

    她不禁开口问夏衍涛:“据你所知,官家如今当真全然不理朝政了吗?”

    北伐议和以后,赵淮称病不朝,不见群臣,朝中政事由韩斋溪一力把持。无论裴昀还是谢岑,都以为这不过是官家用以避战事失利的推脱之计,谁料这一罢朝就是将近三年。此番回京,临安朝野更是生出谣传,官家罹患疯症,药石无医。

    却也怪不得韩斋溪将太子落水受惊之事严防死守,官家尚且如此,太子倘若再失常,废储一事,势在必行。

    夏衍涛叹道:“此事确实无疑,起初还时好时坏,近来愈演愈烈,轻则胡言乱语,重则癫狂伤人,连去年冬日的祭天大典都无法主持,百官心中积怨久矣。”

    裴昀皱眉:“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患疾,是否有可能是那韩斋溪从中做了手脚?”

    “不,官家的病与那韩相应当无关。”

    夏衍涛摇了摇头,踌躇片刻,开口道:“此事乃是宫中辛秘,舅舅曾对我提起过。约莫是三年半前的某天深夜,官家寝宫福宁殿中,突然闯入一女子,那女子红衣似火,貌若天仙,手持长剑,英姿勃勃。她将官家自御床上单手拎起,摔在地上,剑锋直指其面,柳眉倒竖,对官家厉声训斥,斥其懦弱反复,贪生怕死,枉杀忠良,不仁不义。”

    “此女武功之高,身如鬼魅,御前侍卫同武德司数十人都没能将她拿下。最后是三百弓箭手齐围,十八名大内高手拼死一战,才将其击伤,饶是这般,仍叫她负伤逃走了。此女貌若少艾,武功内力竟如此骇然,全然不似凡人。故而禁宫之中一直谣传,此女乃是九天玄女,为怪责官家失德而下凡。此事过后,官家大惊大怒,夜夜惊梦,自此一病不起。”

    谢岑听罢震惊非常:

    “如此高手,当真闻所未闻。纵江湖之大,能做到在禁卫森严的皇宫大内来去自如的,也不过屈指可数,且他们其中并无女子,更不可能如此年轻。”

    他心中不禁盘算着,以他祖母飞鸿仙子谢若絮鼎盛之年,可能做到这般地步?答案仍是否定的。

    倘若此女是人,那么她这般做的目的为何?而倘若此女是仙这世间又当真有神鬼仙妖不成?

    因他兀自若有所思,故而不曾注意到身旁裴昀自听闻“红衣似火”四个字时,徒然煞白的一张脸。

    谢岑毫无头绪,可她却已是猜出了真相,此女必是她师公秦碧箫无疑!

    春秋谷传承师祖陈抟,延年有方,驻颜有术,秦碧箫年过古稀,仍是花容月貌,且她喜穿红衣,武功登峰造极,肆意来去大内,绝非不可能之事。

    三年多年,裴安与秦南瑶战死沙场,裴家获罪流放,裴昀为卓尔聪等人所救送回春秋谷时,心死如灰,一身伤病,若非宋御笙和救必应一同出手,她即便不死,也要落下残废病根。

    那段时日,秦碧箫无缘无故消失了许久,待她再回谷之时,已是奄奄一息,强弩之弓,没过几日,便翩然仙逝。

    小师叔公和其余师叔伯对此闭口不言,裴昀一直以为,师公是因父母之死,忧伤过度,怅然而终,却不想她竟是独身闯入临安禁宫,怒斥昏君,被大内高手打伤而亡!

    今日终知始末,裴昀心中不免酸涩悲苦,百般滋味。

    黄梅不落青梅落,白发人送黑发人。

    天地悠悠思不见,死生从此各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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