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燕京,世子府
因着主人脾气手段,世子府自来规矩森严,奴仆循规蹈矩,从不敢有所逾越,一旦犯错,必有重罚。然而府中上下也心知肚明,不管什么规矩命令,总有一人视之无物,屡屡犯禁,偏偏无论是上任还是现任大管家都拿此人无可奈何,只因若惹恼了这位姑奶奶,必定是小命难保,死状凄惨。
春日午后,阳光明媚,府中素来一片寂静的花园中此时喧嚣不断,人仰马翻。
“快快!东面围上!”
“它往左边跑了!”
“赶过来!赶过来!快!”
但见七八名马夫加小厮正在围堵一匹灰不溜丢伤痕累累的马,为首那撸胳膊挽袖子,张牙舞爪的指挥着众人的小姑娘,正是全府都惹不起的龙阿笑。
那灰马虽其貌不扬,却性烈脾气倔,连着数个驯马好手都没将它制服,方才更是趁人不备挣脱了缰绳,从马厩跑到了花园,一路不知踏死了多少奇花异草。此时在众人围堵之下,仍是临危不乱,从容躲闪奔逃。
龙阿笑一气之下扔下了手里装满药草汁液的水桶,不管不顾飞身而上,直接骑上了马背,双手紧紧握住缰绳!
“叫你不听话!信不信我直接毒死你!”
灰马自然不忿,拼命挣扎奔跑,龙阿笑并没驯过马,情急之下伸手摸向腰间,便要发银针。灰马唏律律一声长啸,前蹄骤然高扬,直接将龙阿笑甩飞了出去!
“啊——”
龙阿笑一声尖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害怕得闭上了眼睛。
她使毒功夫敢称天下无双,但武功当真稀松平常啊!
谁知意料之中的剧痛并没有来临,有人在半途赶来纵身扑上将她救了下来。
“臭书呆!”
龙阿笑一睁眼便看见将她抱在怀里的杜衡,一把伸手搂住他的脖颈,笑嘻嘻道:
“你来得真及时,再晚一步,我就要屁股开花了!”
“你也知道啊?”杜衡头疼道,“好端端的驯什么马,你骑术那么烂,还敢贸然上马背?”
“我的骑术哪里烂?哼,说烂也是你这个老师教得差,可不是我这个学生学不好!”
“是是是,是我教得差,快下来吧小姑奶奶,我手都要折了,最近吃了多少饭啊你是”
“臭书呆!你敢讽刺我胖,你不要命了?!”
两人这厢说着话,那厢马夫和小厮声东击西,终是合众人之力,用套马索将那灰马套了牢固。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冷喝骤然传来,所有人心中一惊,连忙扔下手里的东西,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参见世子——”
府中主人颜玉央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花园,他一身白色长衫,肩披玄色大氅,更衬得人形销骨立,面容憔悴惨白,通身散发着大病未愈的烦躁与阴沉。
杜衡见颜玉央现身,急忙松开怀中的龙阿笑向其见礼。
龙阿笑本来还想趁机在杜衡怀中多赖一会儿,骤然被推开,心中天大的不乐意,可见杜衡不停的向她使眼色,忽而想起他之前对自己的忠告——
近来不可在世子哥哥面前与书呆子太过亲热,以免世子哥哥触景伤情,内伤外伤,伤上加伤!
都怪那个抛弃世子哥哥逃跑的臭女人啦!
“谁准你们这般惊吓它?”颜玉央目光冷冷的扫过在场众人,寒声道,“自己去领罚!”
仆从不敢拂逆,皆哆哆嗦嗦的叩头谢罪。
冬狩之际,那位夫人被苏伯辇带走后失踪,府中上上下下都以为要大祸临头,小命不保,谁料世子爷回府之后听罢禀报,却并没有降下雷霆震怒,仿佛早便预料到了这一结局般。他只是独自在空无一人的若梅轩枯坐了三日三夜,而后派人寻回了这匹马,众人皆知其睹物思人,哪敢怠慢,全都使尽浑身解数将这马儿伺候得妥妥贴贴,也只有这天不怕地不怕的爻女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这灰马极通人性,仿佛知晓眼前是主事之人,一反之前的暴烈脾气,四蹄小跑着凑到了颜玉央身前,硕大个马头低垂下来往他怀中拱来拱去,喉中发出小声的呜咽,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颜玉央稍稍一愣,胸肺痛痒,偏头咳了片刻,而后忍不住擡手轻轻抚了抚灰马长鬃,眉宇间泛起淡淡怅然。
都说物似其主,这马倒是比它的主人亲近他得多。
龙阿笑被这成了精一般会告状撒娇的灰马气个半死,不忿道:“世子哥哥你搞清楚,谁要害这匹丑马了?我不过是想给它好好洗个澡!”
颜玉央早看见了一地木桶抹布棕毛刷,水流四溅,闻言脸色并不见缓:“洗马需要这么大阵仗?”
“你以为我想啊,这丑马擦身沐浴像要命一样,也不知它主人是怎生养的。我可是好心,见它被涂了一身紫菂药,变成这个灰突突的模样,特意配了一桶缃叶汁,让它重回本色。喏——”
她提起那桶黄澄澄的草药汁水给颜玉央看。
“这马身皮毛之色经乔装过?”
“是啊,世子哥哥你若不信,我证明给你看!”
得颜玉央首肯之后,龙阿笑欢快的指挥着众人重新制住了灰马,任那灰马百般挣扎,千般不愿下,仍是被七手八脚的在全身涂满了黄澄澄臭兮兮的药汁,一遍又一遍的清水冲刷下,缃叶汁混合着紫菂药流了下来,终是露出本色。
之前还灰扑扑其貌不扬的马匹,此时一身洁白如月,毛无杂色,高大健硕,身上几道旧伤更添肃杀英气,俨然不世神驹。
上可九天追星月,下可四海斩鲲鹏。
颜玉央脑海中不期然想起这句话,脑中划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眸色幽深了几分。
“杜衡,去趟王府,寻昔日颜琤亲卫来,叫他认一认,这可是那裴家四郎的坐骑!”
自古江南多风流,钱塘才子姑苏秀。
若论江南第一名妓,非琴如霜莫属。此女才及小小,貌比师师,倾国倾城,蕙质兰心,天下才子莫不心向往之。可琴如霜长居苏州独秀楼,虽是烟花女子,却出尘高洁,等闲之人无缘得见。
然而二月初二花朝节,坊间突然传出风声,那琴如霜久慕钱塘繁华,才子风流,特来临安一会。
琴如霜人如其名,尤尚琴技,自号桐君,故而其泛舟西湖,画舫取名桐君小筑,设宴抚琴,不求显贵,但求知音。
临安才子雅仕闻风而动,跃跃欲试,争先恐后,一时间西子湖上,船如流水舟如龙。
然而琴如霜却提出了要求,凡欲见芳容,成为入幕之宾,必须通过三局考验:一为广陵散,二为绿绮琴,三为字字双。
《广陵散》为古琴曲,相传为魏晋之期,竹林才子嵇康机缘巧合之下,从一山鬼处习得。后嵇康为司马氏迫害,问斩行刑之前,嵇康当众弹了此曲,曲终弦断,广陵散从此绝矣。
而绿绮琴,乃是汉时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定情之物,一曲《凤求凰》,红拂绿绮,当垆卖酒,成就千古良缘佳话。
至于《字字双》,则是一词牌名,为唐时才女王氏自创,因其格律特殊,多为叠字,句句押韵,极为难填,百年间填词人少之又少。
如此三个考验,当真难于登天,无论王孙贵胄,亦或风流才子,皆铩羽而归,只有寥寥几人上得小筑,余下的连琴姑娘衣角都没见到。
直至第七夜,三更向阑月渐垂,荷花夜开风露香,一艘珠帘锦幕香楠木楼船驶向湖心,翩然泊近了桐君小筑。
待两船相接之时,楼船船头一绛袍侍从扬声喊话:
“船上之人可是苏州桐君?我家公子久闻芳名,欲见娘子玉容,还望阁下通传。”
见有客至,画舫上随侍灰衣小厮司空见惯般回道:
“敢问来者是哪府公子?可有名贴递上?我家主人设舟上琴局,只求真心知己,欲见主人芳容,还请先通过三局考验才行。”
那绛袍侍从似笑非笑道:“我家公子乃凤凰山东苑赵相公,此乃赵相公名帖,还请桐君娘子过目之后,再决定是否要我家公子经受考验。”
说罢将一柄绢面玉骨折扇递上。
灰衣小厮接过折扇一头雾水,却还是从善如流进了船舱通传,片刻之后,匆匆跑了出来,恭恭敬敬道:
“我家主人请赵相公上船一叙。”
原来那扇面所提四句诗文:问寝随天子,论经有帝孙。千年几神圣,四世一乾坤。
此乃太子贺寿祝词,而禁宫坐落凤凰山下,东苑住的可不正是当朝太子。
绛袍侍从神色更为倨傲道:“我家公子金枝玉叶,贵不可言,怎能轻移尊驾?还是请桐君娘子过船相见罢。”
灰衣小厮不敢推辞,又急忙入内通传,过了半晌,但见船舱木门推开,一个青衣侍婢搀扶着一身着白纱披风的女子,缓缓走到了船头。
此女通身未佩金玉,仅着素色襦裙,眉上稍沾粉黛,唇上浅点胭脂,仍是美颜不可方物,真可谓是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只俏生生立在船头,便将这西子湖诸般湖光山色都衬比下去了。
绛袍侍从一时瞧得失神,直到女子幽幽开口出声,才将他惊醒:
“承蒙赵相公垂青,烦请阁下在前带路。”
琴如霜同青衣婢女由侍从带路,进得楼船舱中雅厅,只见厅中端坐一杏袍长衫的年轻公子,他生得五官清俊,温文尔雅,只是眉宇间隐隐有一股淫邪之气,与周身清贵格格不入。
“妾身琴如霜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禀退左右,上前扶起盈盈下拜的琴如霜,握着她纤纤玉手,一双炽热的眼眸迫不及待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番,笑道:
“不愧是苏州第一名妓,果然是个可人的尤物。”
琴如霜玉腕一转,挣脱了太子的手,福身退后半步,嫣然笑道:
“多谢殿下谬赞,不知妾身所设下了三局考验,殿下可有应答之策?”
“考验?”太子不慌不忙道,“此事好办,我即刻派人为你送来名琴十张,古籍十箱,另有锦缎十匹,东珠一斛,黄金十镒,你瞧如何?”
琴如霜笑容淡了下去,幽幽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不正是顺你桐君之心?”太子轻蔑一笑,“你泛舟西湖,沽名钓誉,提出无人能通过的考验,名为求知己真心,实则还不是求权贵金银?如今临安城中最有权有钱之人就在你面前,你又何必再自持身价,装模作样?”
琴如霜闻言并未生恼,却是摇头轻轻一叹,望向太子的目光中竟是带着既几分轻视,几分怜惜:
“殿下此言差矣,妾身所提三个考验,并非天方夜谭。殿下可知晓,临安城中曾有一人,风雅绝伦,博涉百家,精通音律,字字珠玑,十岁可填字字双,十六岁复弹广陵散,家中广藏名琴,正有一张是为桐梓合精绿绮琴。”
太子闻言一愣,下意识问道:
“此人是谁?”
“此人正是太子殿下您。”
另一个声音突兀的在背后响起,与此同时太子忽觉一柄精钢匕首抵在了自己颈间,琴如霜身边那低眉顺眼的青衣婢女,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悄然出手,无声无息,他竟半分也没能察觉。
裴昀一边随手点住了面前之人上身大穴,一边似笑非笑道:
“不,我说错了,此人并非是你,而是真正的太子赵韧。对不对啊,千面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