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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南北 第二卷:烟雨杏花寒 第五章

所属书籍: 关山南北

    第五章

    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

    江南二月,便已是竹青柳绿,雪水融融,春意盎然。

    裴昀随侍婢穿过竹林小径,来到了溪畔茶寮。

    竹寮中四面通透,轻纱垂坠,软席铺地,但见一白衣女子端坐在玄石茶案前。女子眉目如画,温婉娴静,广袖衣袍宽大柔软,一头青丝堆云如瀑,整个人如笼在烟中雾里,颇有魏晋仙风。

    裴昀拱手施礼:“见过姑娘。”

    那女子浅淡一笑,也不言语,只素手轻扬,示意她请坐。

    裴昀随即在茶案边落座,只见侍女打扇,生起燎炉炭火,茶案上摆着韦鸿胪、金法曹、陶宝文等十二先生,而这女子取出压花精致的龙团凤饼,俨然要亲自点茶招待。

    于是裴昀再不言语,只静静望着白衣女子有条不紊的碾茶、罗茶、候汤、调膏、击沸,她举止优雅,行云流水,从旁观之,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眼前茶雾氤氲,鼻端熏香淡淡,耳边溪水潺潺,裴昀只觉身心舒畅至极,俗世诸多繁芜,似乎都远去了。

    七汤过后,点茶成,女子又用茶筅轻拨茶面,茶汤上顿现山水波纹,神乎其技。

    侍女将茶端于裴昀面前,一眼望去,茶白盏黑,山水飘渺,精巧雅致,叫人不忍亵渎。

    裴昀虽自幼长在江湖山野,却也见过庙堂繁华,她知晓江南文人雅仕,崇尚“焚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其中由以点茶为最。其步骤繁琐,讲究颇多,非寻常人家可享其乐,而这茶上作画的茶百戏技艺,便更是高超了。

    裴昀颇为慎重的啜饮了一口,只觉茶香袭人,沁人心脾,不禁喟叹道:

    “一毫无复关心事,不枉人间住百年。放翁诚不欺我。”

    白衣女子嫣然一笑,“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裴姑娘谬赞了。”

    裴昀一愣:“你知道我的身份?”

    “既然借我庄园,疏朗自会事无巨细,坦诚相告,我与他之间,从来没有隐瞒。”

    女子轻描淡写道,“还不曾自报家门,小女子姓王,名唤阮芷,乃是疏朗的表妹,亦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裴昀与谢岑相识多年,从未听说过他有婚约在身,但此时这位王姑娘如此说,她便也顺势道:

    “原来是嫂夫人,裴某不敬之处,还望嫂夫人见谅。”

    纵使她与谢岑不和,旁人面前总要给三分薄面。

    “裴姑娘不必多礼,我还要多谢裴姑娘这些年在疏朗身边的照料之情。”

    “照料不敢当,我与他不过君子之交罢了。”裴昀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嫂夫人姓王?莫非正是琅琊王家之后?”

    姑苏谢家本出自陈郡谢氏,昔日魏晋六朝之时,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乃是当世显赫豪门,文采风流、功业显著,后世百年,无人能及。两家世代联姻,往来密切,世人并称之“王谢”。

    王阮芷颔首轻笑:“难为世间,还有人记得我琅琊王家。”

    隋唐之后,门阀渐衰,乌衣子弟,也便渐渐消失无踪了。

    “入木三分,兰亭集序,这等风流佳话传诵至今,世人谁敢忘记。嫂夫人亦是兰心蕙质,古道热肠,此番收留我等在庄上避难,在下感激不尽。”裴昀致谢道。

    “裴姑娘不必谢我,我不过是看着疏朗的颜面,至于你们究竟是何身份,要做何事,我半分也不在意。”

    裴昀一时语塞,只得拱了拱手,再次道谢,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还请嫂夫人唤我裴四郎,莫再叫我裴姑娘了。”

    “裴四郎?”王阮芷轻轻一笑,表情有一丝玩味,“若叫世人知晓,白马银枪赢四郎,竟是女儿身,还生得这一副红颜祸水的容貌,不知有多少女儿要垂下双泪,又有多少男儿,会欢喜不尽,思之若狂。”

    “嫂夫人说笑了。”裴昀脸色一沉,不冷不热道,“不知今日嫂夫人请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不为何事,这些年疏朗有家不归,我只不过是想亲眼一见,陪在疏朗身边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

    “那嫂夫人可是见错人了。”裴昀似笑非笑道,“谢兄身边的红颜知己,我哪能排得上名号?那临安城里上至九重宫阙,下至勾栏瓦舍,从王孙公主,到艺伎花魁,和谢兄风花雪月之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而临安城外大江南北,就更是数不胜数了。嫂夫人想要亲眼一见,算你一天见十个,八成还要从立春看到冬至,从花开见到落雪。而嫂夫人若要次次如今日一般,上来便斗茶汤戏,给人家来一个下马威,你右手长久击沸下来,不出十天半月,便拳能站人,臂能走马了!”

    话说到这里,裴昀自己也好笑:“月余前也有一个小姑娘为了争风吃醋,把鞭子挥到了我面前,彼时我觉得北燕蛮夷不可理喻,现在看来这江左世家,也不遑多让。你若想驭夫有道,便将这些阴阳怪气话里藏刀,都给你那未婚相公使去,少来招惹不相干的旁人!”

    说罢裴昀也不顾王阮芷的脸色,径自起身告辞。临走之时,还不忘将那尚盛着半碗乳白茶汤的黑釉兔毫盏整个端走,

    “多谢嫂夫人赠茶,嫂夫人闺怨之情,在下必定据实传达到。”.

    裴昀来赴约之前,便已打探清楚,谢岑一早出了庄子,赵韧那厢毫无动静,对方只邀请了自己一人而已。

    她在心里把所有好的坏的可能来意盘算了一遍,毅然决然单刀赴会,本以为是场鸿门宴,谁料到却是风月局,还有眼无珠将她与谢岑那浪荡子扯上干系,当真是晦气!

    如今她前狼后虎,十面埋伏,稍行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哪有多余心力,应对这般争风吃醋无稽之谈?

    她心中越想越气,出了琅琊庄,一路西行,径自来到城中秦淮河畔。

    草长莺飞,春风旖旎,十里秦淮,金粉楼台。河上是画舫凌波,美人如云,岸边是酒肆林立,纸醉金迷,好一片笙歌不尽,繁华不夜!

    渡口青石街下,停泊着整条河上最大的一艘画舫,雕梁画栋,金阁朱栏,华丽非凡。

    裴昀自岸边一眼见到了船中那一身湖蓝长衫的公子,当下足尖一点,纵身跃到了船头。

    她越过迎上前接客的小厮,挑开珠帘,踏进舱内,径自向那人走去——

    舱内本有数名绝色女子或坐或立,琵琶檀板,一片欢歌笑语,见她骤然出现,来势汹汹,不禁轻呼了一声,各自四散而去。

    裴昀再无顾及的出招,分花拂柳手中一招春色撩人,直攻谢岑肩上肩井、巨骨二穴。

    谢岑本背对门外而坐,此时便仿佛后背长眼,手中折扇一合,不紧不慢的向裴昀手腕上敲去。裴昀随即反手变招,五指并拢,化作一招岁寒三掌,向他右耳击去。

    这两招攻击并不猛烈,谢岑将头一歪,轻松化解。

    他似是已知来人是谁,慢悠悠转过身来,刚要开口说话,谁料下一瞬便被迎面泼了一片冰凉的茶水。

    王阮芷不愧为世家贵女,点茶手法着实一流,彼时那茶末吸附杯壁有多么咬盏,此时这茶乳挂在谢岑的脸上就有多么胶着。

    谢岑阴沉着脸色,掏出软帕,擦去面上污渍,似笑非笑道:

    “我又哪里得罪了你?叫你这般活似捉奸在床的妒妇。”

    裴昀将茶盏放到了桌上,施施然道:“我只是替嫂夫人将茶送与你罢了。”

    谢岑闻言愣怔,随即了然:“你见过阮芷表妹了?”

    他顿了顿:“她应是误会了。”

    “她确实误会了我,但不曾误会了你。”裴昀不屑的将谢岑上下打量了一番,“我原先以为你只是风流成性,谁料到你已有未婚之妻,还这般不知收敛。”

    “阮芷只是我娘家表妹,并非我未婚妻子,”谢岑语气淡漠道,“王谢两家确实世代联姻,但我从不曾点头应下过这婚约。”

    这两人各执一词,裴昀可没那闲心断这风月官司,泼了冷茶,撒过恶气,便不想继续纠缠这话题,只道:

    “你果然是姑苏谢家大公子?”

    “我以为在悯忠寺时,你已经知晓了。”

    “我确实一直有所怀疑,但彼时不过是声东击西,趁机突围而已,你并没有回答过。”

    此人确实是姑苏人士,秋水软剑也确实是姑苏谢家独门兵器。

    谢岑不置可否:“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一僧一道一儒仙,姑苏谢氏,扬名天下。你乃是谢家嫡长子,为何不继承家业,反而来到临安做官?”

    昔日谢家家主八雅公子谢清逸,乃是与大光明寺一空大师,太华真人湛紫光,并称为当世三大高手。八雅公子老来只得一女谢若絮,此女天资聪颖,武功高强,少时行走江湖,人称“飞鸿仙子”,她以女子之身承袭谢家家主之位,终身未嫁,因无子无女,便以族中旁系子弟选取一人过继膝下,取名谢文渊。

    可惜谢文渊此人虽风流文采,貌若潘安,却留恋女色,胸无大志,一生拈花惹草,欠下数不清的桃花情债,江湖戏谑呼之“多情相公”。传闻谢文渊于四年前病逝,死后十里长街,三千红粉尽来相送,回首一生,酒色财气,倒也十足痛快。

    如今谢若絮年过花甲,依然执掌谢家大权,谢家年轻一代最出名的便是二公子谢岚、三公子谢崇,大公子却从不曾在江湖上露面,久而久之,便也被众人渐渐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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