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然而万事不可操之过急,赵韧遭这三年囚禁,伤病交织,忧思恐惧,实不易立即长途跋涉,连坐于此地同二人说这会儿话,都已是面有惫色,再撑不住了。
今日议事只得结束,谢岑与裴昀就此告退。
临别之时,赵韧对裴昀说道:“昀弟,裴家之事,前因后果疏朗皆已告知于我,明光之事,我也已知晓了你且放心,此间种种,日后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明光二字,乃是裴家三郎裴显的表字,过去他同赵韧从来形影不离,方才四人缺一,三人坐在一处,竟是说不出的凄清寂寥。
裴昀眼眶一酸,哽咽道:
“我相信承毅兄。”
与赵谢二人此番促膝长谈,解了裴昀心中长久之惑,亦叫她心力交瘁,浑身疲惫。卓菁说救必应嘱咐过,她之前整整昏睡十天之久,即便苏醒,也仍该继续卧床休养几日才好。
但她却不顾医嘱,第一时间跑了出去。
于是再回房之时,她见到了不知等了她多久,面色铁青的救必应。
“可不是我告密哦,”卓菁吐了吐舌头,“我为你煎的药都凉了,我再去煎一碗来。”
说罢趁机溜之大吉。
“昀儿——”救必应拉长了调子,语气不善。
裴昀心虚理亏,抢先开口道:“四师伯你可曾为太子诊治过?他双耳可还有恢复的可能?”
“他双耳为外力所刺至今已有两年,细心调养,应当可以再听见声音,但若想恢复如初却是不可能了。”
裴昀听罢不禁松了口气,如此已是万幸了。
可救必应却没叫她这般轻易糊弄过去,板着脸道:
“你这孩子啊,怎么这么心急?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不好好卧床休养,再有个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
裴昀笑道:“我知四师伯你担心我,可我哪有那么娇弱,如今不是好好的吗?”
救必应哼了一声:“好什么好?你的内伤还没好利索,气弱体虚,此番简直是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中了毒为何不早告知我?”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何时中了毒。”裴昀疑惑道,“四师伯你瞧出这毒的门道了吗?”
救必应正色道:“你所中的,应当是一种燕廷禁宫失传已久的巫术。北燕以辽东为龙兴之地,有不少燕人笃信萨满,曾有将领大战之前,会请萨满,刑白马,剔妇人心,自割其额祭天。此毒玄密非常,我虽擅长行医问药,对巫蛊之事,却不甚精通,便连你是如何中的毒都没瞧出来。”
裴昀仔细回想之前在世子府内种种,却无半点头绪,不禁呐呐道:“那我该如何是好?”
“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救必应安抚她道,“现今你体内的巫毒已尽数除去,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了。”
“是四师伯为我解毒?”
“算是,也不算是。”
“什么意思?”
“昀儿,你被种了南疆爻寨的生死蛊是不是?”
裴昀眼皮重重一跳,低声应道:“是。”
“那蛊虫霸道刚烈无比,寻常毒物都奈何不了,巫蛊本不分家,二者在你体内相克相斗,延缓毒发,这才能让我及时救起你。”
“原来如此,那这生死蛊该如何解?”
“解铃还须系铃人,爻寨蛊毒非放蛊之人不可解,但你所中的蛊恐怕是给你放蛊之人也解不了。”
“为何?”
救必应顿了顿,缓缓道:“因为这同心生死蛊,是情蛊。”
“传闻爻女性烈,爱恨分明,从一而终。她们通常自幼养蛊,以心头血喂之,遇见所爱之人,便会放蛊。若两情相悦,则同生共死,若恩断义绝,便玉石俱焚,全然没有第二条路。”
裴昀心中一颤,勉强笑道:“我这身子,内伤外伤,毒药巫蛊俱全,也算是世间难得了。”
然而救必应却不叫她岔开话头,直言问道:“和你一同种下生死蛊之人,是颜玉央?”
“四师伯何出此言?”
“昀儿,你别想对师伯隐瞒,你与他之间发生之事,四师伯一清二楚!”
裴昀不动声色捏紧了拳头,硬着头皮道:“那不过都不过是情势所迫,虚与委蛇。我与他国仇家恨,势不两立,世子府种种,四师伯日后莫要再提了。”
救必应是亲眼看着裴昀从小长大的,虽无血缘,却胜似血亲,如何瞧不出她心中所想?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一叹。
“那孩子,那孩子也是个苦命的…怎地偏偏叫你二人遇了见……”
此时卓菁重煎好了药送进房中,这话头便也就此打住了。
救必应又叮嘱了裴昀几句注意身子,好好静养,莫多操劳,便离开了,临走时又道:
“对了,之前我已传书回谷,你三师伯即刻启程,约莫过几日就能到建康府,届时三师兄定有法子取掉这紫金锁,你不用担心。”
救必应走后,卓菁凑到裴昀身边,看她喝药,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她手腕上扣的紫金锁,心中十分难受:
“谁这样狠心,想出这般法子来折辱裴家儿郎?定是那些狗燕贼是不是?”
裴昀动作一顿,低声道:“既然落入敌手,总该受些折磨。我没吃多大苦头,这不算什么。”
她不想多说,只三口两口将碗中苦药一饮而尽,卓菁见状,急忙端来一旁备好的蜜饯点心。
“快吃一块,压压嘴里酸苦。”
裴昀失笑,“一碗药而已,我还怕苦?”
“诶呀,那当年是谁患了风寒,还不肯吃药?为了偷偷倒药,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院子里那两株山茶花替你喝了多少苦药汤……”
“阿菁,你记错了。”
裴昀裴昀拣了一颗白霜杏脯放入口中,唇齿之间都是酸涩,她轻声道,“那是三哥倒的,不是我。”
话音落下,房间里叽叽喳喳的声音戛然而止。
卓菁自幼养在秦南瑶膝下,两人一个丧母,一个别女,天长日久相处下来,竟比亲生母女还要亲上三分。卓菁与裴家三兄弟亦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尤其是年纪相仿的三郎裴显,两人一个娇憨,一个莽撞,小时候打架,长大后斗嘴,一见面就掐,感情却最是要好。
自裴府遭难,至今已三年有余,快四年了,可她竟是还没习惯大家都不在的日子。
二人相对沉默半晌,裴昀定了定神,开口对卓菁道:
“不日之后,我将会同太子回临安,此番回返,定是杀机四伏,凶险非常,孤注一掷,不容有失,安全起见,你还是回碧波寨罢。”
“我不!你不准赶我走!”卓菁大声反驳,“是爹爹准我来的!他说他已不复当年之勇,回到临安只会拖累于你,故而叫我和卓航追随你左右,听你调遣,定要助你铲除奸相,亲手为裴家报仇!”
当年鹞子岭暗杀之夜,卓尔聪拼死杀敌,身受重伤,双腿尽断,将养数年,虽也能拄拐勉强行走,却终不能再跨马提刀,征战沙场了。昔日双翅白额虎,如今飞翅已折,双刀犹在,物是人非。
裴昀心有所感,轻轻一叹。
“卓叔父不必自暴自弃,我小师叔公亦是先天腿疾,不良于行,但他勤学苦练,文韬武略,琴棋书画,可谓人中龙凤。叔父假以时日,也可另辟蹊径。”
“我爹才没自暴自弃,他终于不用再受那狗皇帝的鸟气,回洞庭湖干回了老本行,不知道多快活!”
卓菁唯恐裴昀将她送回寨子,拉起裴昀的手,软磨硬泡道:
“你虽是裴家四郎,却到底是女儿身,旁人近身照料,多有不便,此事又不易宣扬,我留在你身边嘘寒问暖,照顾你饮食起居,岂不是正好?我也算是裴家人,也想亲手为候府报仇。我发誓,绝不冲动任性,绝不肆意妄为,你说东我不敢往西,你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如有违者,你便军法处置!”
裴昀忍不住噗嗤一乐:“我哪里敢处置卓大小姐?”
卓菁虽只比裴昀小一岁,却天真单纯得多,二人情同兄妹,感情颇好。有时裴昀甚至会觉得,如果当初自己出生之时,不曾遭遇那许多波折,只做个平常的裴家小姐,或许便该是卓菁的模样罢。
然而岁月不可回头,这世上也从来没有什么如果当初,万般假使,皆是虚妄。
卓菁知晓裴昀已然松口,当下欢喜道:
“我只当你答应让我跟着你了,咱两个一言为定!以后你可不能再赶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