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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南北 第一卷:日暮苍山远 第三十六章

所属书籍: 关山南北

    第三十六章

    阿英已然数不清自己这段时日,究竟受过多少伤,遭过多少罪了。箭伤、掌伤、内伤、擦伤、挫伤、瘀青、溺水、蛊毒、受寒再加之接连打击,惊怒交织,大悲大痛,纵是铁打的身子骨也受不住。

    时至今日,她终于垮了下来。

    肉/体痛苦到了极致,五感便渐渐模糊了。阿英只觉自己仿佛灵魂出窍,神游太虚一般,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痛了,识海沉沉浮浮,时而清明,时而糊涂。

    她大抵是要死了罢。

    她好高兴,这漫长的痛苦终于要迎来解脱了,她本就该是已死之人,早死晚死又有何分别?然而终究是晚了,倘若她能堂堂正正死在沙场之上,死在金銮殿前,死在鹞子岭中,亦哪怕死在日月山幽谷之中,该多好?何须如今日这般深陷敌营,茍且偷生,无名无姓屈辱而亡?

    她亦好难过,那些仇究竟是无法报了,那些债终究是无法讨了,那些至死未平的遗憾到底是无法偿了,那些背负的万众期待最后也只能辜负了。她庸碌一生,白活一世,就这样下了阴司地府,她该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有何颜面去见故旧亲朋?

    爹,娘,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

    一滴泪,自眼角滑落,流至腮边,却是被人温柔的擦了去。

    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覆在她前额,有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响起:

    “可怜的孩子啊”

    这声叹息如春风化雨,如雪中送炭,刹那间滋润心田,将魂魄飘摇无依的阿英拉回了人间。

    眼珠动了又动,她用尽全身力气,勉勉强强掀开了一线眼皮。

    视线朦胧中,只见屋中一片烟熏药缭,自己在床上仰面而躺,身上插满了梅花针,一动也不能动。

    她费力擡眼,凝神望去,终于看清了站在身旁之人。

    那是个四十几许的儒雅男子,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湖蓝布衫,五官清秀,眉间带着无尽的温和与悲悯。

    她心中一颤,蠕动了一下干涩的双唇,欲言又止。

    男子似知她心意,悠悠一叹:

    “睡吧,睡醒之后,一切便都好了。”

    这句话似是有法力一般,阿英顿时觉得浑身温暖舒适,眼皮沉沉,眨了眨眼,就这样进入了梦乡.

    救必应走出内室,一眼便见到了一直坐在外间等候的颜玉央。

    颜玉央定定望着他,一言不发,但任谁都能瞧出他的眉宇间询问之意。

    可救必应偏偏视而不见,一边接过药童递过来的干布擦干手上水渍,一边不咸不淡道:

    “世子下次欲找在下问诊,派弟子传信即可,犯不着喊打喊杀,还差点掀了百草堂。在下小本经营,不求钱银,只为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罢了。”

    他不过是去辽东进山采药,归来时燕京药铺分号险些就此没了。

    颜玉央脸色冷了冷,杜衡不得不苦笑着拱手向他赔不是:

    “中秋夜就托百草堂的弟子向您传信儿,两个月后还没见到您人影,这不是人命关天嘛,望神医大人有大量!”

    此人名为救必应,乃是江湖声名远扬的神医,医术绝伦,有活死人肉白骨之传闻。更难能可贵的是,人如其名,妙手仁心,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皆尽心救治,分文不取。无论庙堂之高亦或江湖之远,不知有多少人受过救必应的恩惠,世人皆尊称他一声大慈大悲千金手。

    传闻十数年前,救必应在江湖初展头角之时,机缘巧合之下治好了一贵人多年顽疾,贵人感激涕零,誓要千金重谢。他推辞不能,便要求贵人用答谢银两兑下一间药铺,取名百草堂,留弟子坐堂,专为穷人问诊赊药。此后便成了救必应的一个规矩,凡有富贵病人被其救治,便在当地开一间药铺酬谢,长此以往,大江南北有十数间百草堂遍地开花,虽非门派,却无论黑/道白道都要给三分薄面。

    颜玉央不得不开口问道:“她怎么样了?”

    “世子大可放心,以这位姑娘目下的伤势,不出十日,便可香消玉殒,一命归天了。”

    颜玉央心口一窒,忍不住重重拍了桌案一掌,隐隐有丝气急败坏的低吼道:

    “我何时说过要让她一命归天了?”

    “原来世子不想让这位姑娘死?”救必应对他的怒火熟视无睹,慢条斯理道,“在下见她这一身伤病毒药,心如死灰之状,还当是世子有意置她于死地,将她折磨虐待,要她性命呢。”

    颜玉央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杜衡知二人关系匪浅,不敢再听,找个借口便退了下去。

    房中沉静片刻,颜玉央终是再次轻声开口:

    “究竟如何?”

    救必应叹了口气:

    “我只能说暂且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位姑娘身有旧疾未愈,此番又元气大伤。肩伤可养好说,如今最紧要的是内伤,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何医治,相信你比我更加清楚。”

    颜玉央默然不语,救必应见状便换了话题:

    “莫说旁人,你最近身子又如何?将手腕伸出来叫我一号。”

    颜玉央一动不动,硬邦邦道:

    “我无事。”

    “你当我千金手是浪得虚名不成?”救必应轻笑了一声,不紧不慢道,“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肝。短短时日不见,你五脏六腑皆伤,体内真气四蹿,隐有走火入魔之兆,当真是不要命了吗?”

    颜玉央自知瞒不过他,却仍是固执道:“我自有分寸。”

    救必应大江南北行医多年,最头疼的便是遇见这种不惜命的病患。颜玉央此人固然薄情寡性,对旁人心狠手辣,但救必应深知,他对待自己却是更狠辣,更无情。

    他不禁又是一叹:“那人教你服食寒毒,练那至阴至寒的功法压制体内热毒,本就凶险异常,又妄图以《清净无为经》恪守心性,简直是逆天而行!人生茫茫尘世,又怎能如云中仙君一般清心寡欲,断情绝爱?如今你七情六欲皆动,喜怒哀乐皆沾,长此以往,破了禁忌,寒毒入体,等到功力反噬那天,你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颜玉央浑身一震,额上青筋跳了又跳,咬牙不语。

    他又何尝不知,何尝不晓?

    然而谁叫南北客店狭路相逢,谁叫朔月圣地生死与共,谁叫她偏偏是裴四郎的未婚之妻,谁叫他威逼利诱用尽千方百计她都不肯留在他身边!

    谁叫今生今世啊,偏偏遇上了!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救必应淡淡道,“你若是想通,自可随时找我,我答应过你娘,必定竭尽全力为你医治。”

    颜玉央沉默了片刻,忽而开口:“天山雪莲,前不久我已得到了。”

    救必应闻言先是一愣,而后一喜,“你果真想通了?”随即又意识到了什么,“因为这位姑娘?”

    颜玉央不答,救必应却也没指望他会回答,兀自道:“那如今便还差金银石斛、千年赤灵芝、一品金珠,还有灵肉苁蓉最后一样我倒是能寻到门路,其余三样你还要抓紧派人去寻才好。”

    说罢救必应又不禁心生感慨,当年看来难俞登天的九种天材地宝,如今竟是已成功一大半了,若池姑娘在天有灵,想必也当欣慰了。

    其后他背起医囊,起身告辞,临走时状若不经意般又劝道:

    “伤病可医,心病难治,既然你不想让这位姑娘去死,还是尽早决断得好,若是再拖几日,恐怕就真药石无医了。”.

    救必应走后,颜玉央走进房中,坐在床边,静静望着床上所躺之人。

    她高烧已退,冷汗渐止,正闭目沉沉睡去,脸色虽然仍是苍白,却终究不再有颓败死气,安然睡颜更隐隐有一丝恬淡释然。

    那是自燕京二人重逢之后,再不曾在她眉宇间见过的神情。

    这些时日来,他所见的,便只有恨,铺天盖地,咬牙切齿,刻骨铭心,欲杀之而后快的恨。

    而他自己,想必也不遑多让。

    自知功禁凶险非常,这些年来他早练就一副铁石心肠,自诩无坚不摧,到了如今却是将所有软肋暴于一人面前。遇上她之后,再三克制,仍是频频犯禁,正如救必应所言,七情六欲皆动,喜怒哀乐皆沾。饶是这般,却还是同她走到了眼下的僵持地步。

    他忍不住擡起手,抚上她的脸颊,以指尖轻轻划过她的眉,她的目,她的骨,她的唇,试图描摹出这张面具下她原本的容颜。

    究竟怎样才能留住她?

    他真恨不得折断她的羽翼,剔去她的傲骨,打碎她的脊梁,一生一世将她锁在身边!

    然而她却是何等宁死不屈,何等百折不挠,何等宁可玉碎不愿瓦全。锁住她,她会死。

    他舍不得她死。

    今时今日,所有痛苦折磨的根源皆源自于此。

    他俯身温柔的亲吻她,双唇摩挲,用几不可闻的气音轻声道:

    “别丢下我一个人”

    同心生死蛊既种,他还活着,她又怎敢独亡?

    阿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蜀中的花,有江南的雨,有边关的风。

    而后她在一阵温暖的馥郁馨香中悠悠转醒,缓缓睁开眼,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一架正在行进中的宽阔马车之内。

    身下软垫如云,铜炉中香碳正旺,案几上一瓯茉莉熏花刚沸,鼻端有清淡甜意弥漫开来。

    颜玉央一身月白长衫,单腿屈膝侧坐榻边,手中半握着一卷诗书,正垂眸静阅,眉宇中氤氲开几分罕见的恬静柔软。

    而她自己,竟是头正枕在他膝上而卧,姿势好不暧昧。

    她慌忙坐起身子,四肢发软,险些又跌了回去,脑中微微茫然,一时想不起之前发生的种种,愣怔了片刻,开口问道:

    “这是去哪里?”

    嗓音中不经意还残留着惺忪的喑哑。

    他眼也未擡,只淡淡说了三个字:

    “小汤山。”

    阿英一头雾水,忍不住凑到窗边,将厚重窗幔掀起,探出头向外望去。

    只见马车后跟着长长的队伍,一行人缓缓行进在旷野之中,天幕阴沉,山峦无际,草木衰败,满眼萧瑟,星星点点的细碎琼花在空中飞舞,轻盈的落在大地之上山野之中,北风吹过,带来一阵扑面寒凉湿意。

    今冬第一场雪,来得稍迟,却终是落下了。

    阿英双眼微微睁大,不禁瞧得痴了。

    一粒柳絮般的银粟翩然落在鼻尖,她下意识僵住身子,垂眸定定瞧着那片雪花倏尔融化成一滴水珠,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滞住了。

    颜玉央擡眸瞥见她趴在窗边呆呆看雪的样子,仿如一只傻貍奴一般,一时间心头塌落一角,生出些难以察觉的柔软。

    他上前,从她身后伸出手捂上她被寒风吹得冰冷的额头,稍稍用力,宽阔胸膛贴上纤细后背,将她搂在怀中,低声道:

    “落雪风寒,仔细着凉。”

    然而此时此刻,阿英根本无暇顾他,她心中早已被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悸动填满。

    纵她前半生,无论家门亦或师门皆在关山以南,自幼到大,她从未见过雪,此番乃是二十年来头一遭。

    天福元年,晋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于辽,从此中原门户洞开,再无屏障天险。

    靖康百年,南渡偏安,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这塞北燕云的雪,她今日终是见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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