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音电话想起,刺耳的铃声扰乱了苏衍阳的思绪。他眉心一跳,看了眼手机屏幕,“黎嘉叶”三个字大大地映入眼帘。
她从来没给自己打过电话,应该是有重要的事。
苏衍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摁下了接通。
他没开口,等着对面说第一句话。
“喂,苏……苏衍阳。”听筒处传来女孩小心翼翼的声音。
苏衍阳平复好心情,装作轻松:“嗯,怎么了?”
“你在干嘛?”
“没干嘛。”
“哦……”
可能是自己的声音太过冰冷,那长长的一声哦之后,电话那边没了动静。
苏衍阳努力扯出一个敷衍的笑:“你什么情况,给我打电话自己又没话说。”
黎嘉叶深呼一口气:“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今天下午说你连行李箱都拎不动。”
黎嘉叶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她有想坦白一切的冲动,可话到嘴边却又编了个无厘头的理由。
苏衍阳微哂,他打开第三瓶啤酒,慢条斯理地说:“在跟我开玩笑吗,就这事儿还值得特地打语音电话给我?”
黎嘉叶从客厅里搬了个小凳子,她坐在阳台上,也笑了一下。
她第一次大方而直白地说:“其实——”
“嗯?”
“其实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话出口的瞬间,黎嘉叶都有些不可置信,自己这个胆小鬼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直白地承认。
虽然苏衍阳一定会当她在开玩笑。
原来恐惧都是比较出来的,一个秘密在更大的秘密面前,是那么得微不足道,轻而易举地就可以被当事人拿出来当挡箭牌。
比起我喜欢你这个秘密,我的妈妈是横亘在你父母爱情中的绊脚石这件事,更让人觉得无法见光。
“我说完了,我先挂了。”
“等一下。”苏衍阳突然开口。
“怎么了?”
他的声音沉沉:“那是不是轮到我说了?”
苏衍阳原本只是想把一切不开心都压在心底,睡一觉过后,就当这件事过去了。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而她,却说她只是想和他说说话,此刻的苏衍阳实在无暇顾及她这句话里更深层的含义。
也忽略了那语气里一览无遗的青春懵懂。
他只是下意识地,也想找个人说说话。
听到黎嘉叶的声音的这一刻,就像误入黑暗中的人意外发现了出口,有微光丝丝渗透进来,不是那么强烈,却足以拂开半点阴霾。
他想,抓住。
黎嘉叶没说话,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好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她走到小a的旁边,轻轻晃了晃笼子,小a发出一声清脆的鸟叫声。她把食指伸进去,小a的嘴轻轻地啄着。
“明天是我妈的忌日。”他那边好像起风了,低沉的声音夹在风里,听不太真切。
刚刚饮下的酒在这一刻发挥了功效。酒精上头,麻痹了神经,他脑海混沌一片,有些口不择言。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在苏衍阳说出那句话时,黎嘉叶的眼眶就开始泛红,缩在衣袖里的半截指尖复上自己的眼睛,她才发现眼角微微湿润。
不是为他,是为自己。
“但是所有人都忘记了。”他接着说,“我爸也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他的新女朋友的生日,他要带那个人见我的爷爷奶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黎嘉叶没有说话,苏衍阳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他自顾自地说着:“意味着她很快就要成为我们家的一员,意味着从此以后每年的一月二十六日,那个女人在众星拱月中度过生日宴会时,我妈妈在冰冷的地下,无人记得。”
当一个人被所有人遗忘时,意味着她真正地死了。
“那天,我妈接我放学,结果在跨江大桥上发生了车祸。最后一刻,我妈用身体紧紧地抱住我,她好像预知到了自己的死亡,她和我说,不要太难过,人总是离开的。可是——”苏衍阳很轻地哽咽了一下,努力抑制着他颤抖的声线,“可是我没法不难过。”
苏衍阳,一个对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的公子哥,即使是天塌下来都没法在他心中激起大的波澜,一生顺遂,天之骄子。
自他出生开始,人生的每一步都由祖辈父辈为他镀上了金,所有的光环与荣耀都围绕着他。即使是母亲因车祸逝世,他也很快地走出来了。
他听从母亲最后的话。
不要太难过。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这渺渺众生里,有新生命降临,就有生命逝去。
他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接受意外,接受离别,接受死亡。
可是到底是年龄太小,心性不够成熟,那年还是初中生的苏衍阳用了一年时间彻底走出了母亲离世的阴影。
那之后,在众人眼中他好像又成了一个玩世不恭的小少爷。
可是,对于母亲的死,他到底释怀了吗?黎嘉叶也不知道。
如果他释怀了,那么他就不会在校车发生车祸时突然情绪起伏巨大,他就不会在众人忘记了他母亲的忌日时脆弱到不堪一击。
苏衍阳的声线漂浮着,如溺水在海里的人,看到一块破木板,迫切地想要抓住它。
“我知道。”黎嘉叶紧紧地咬住下唇,她回答道。
他好像没有听到她的回答,还是自顾自地说着。
“后来我给我爸打电话,可是偏偏那天他在外地出差,直到晚上才来到医院。他没见到我妈最后一面。”
心脏像是突然被人用针扎了一下,不疼,可这酥麻的感觉实在让人喘不过气来。黎嘉叶大拇指紧紧地摁着自己的手心,摁出一道深深的红印也不曾发觉。
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黎嘉叶很小声地抽泣了一下,不敢让苏衍阳发觉。
她知道的。她都知道的。
人人都以为他已经走出这段母亲逝世的阴霾,可是只有苏衍阳自己知道,他并没有。即使周围值得交心的好友无数,他还是掩埋住自己的这点情绪。
直到今天。
他对着这个刚认识不过半年的女生倾盘脱出。
苏衍阳从裤兜里掏出烟盒,随意拿出一根叼在边,刚点燃打火机,火光在寒夜里飘动,耳畔传来少女的声音:“你要抽烟了吗?”
苏衍阳声音低得发哑,像极了自言自语:“你这耳朵真的很灵啊。”
他把烟重新塞回烟盒:“不抽了。”
黎嘉叶说:“对不起。”
苏衍阳轻笑了下:“对不起什么,是我自己要和你说的。”
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后,如释重负。
他不需要旁人的安慰与回应,他只是需要一个倾诉对象就够了。
“可是我还是想和你说对不起。”黎嘉叶说。
苏衍阳,说对不起,是因为我妈妈插足了你父母的感情,是因为我妈妈害得你妈妈没有再见到你爸爸最后一眼,是因为如果没有我妈妈你们就是永远幸福的一家。
苏衍阳,我没有勇气告诉你,所以我只能藏在一句句无心的玩笑话里,然后一遍遍地告诉你。
对不起。
今夜格外美丽。漫天的繁星如宝石般镶嵌在辽阔无垠的夜空中,它们汇聚在一起,倾洒下点点银灰色的跃动的光。
黎嘉叶轻轻地说:“苏衍阳,今晚西淮的夜空很美,你们那里呢?”
苏衍阳擡头,喉结滚动了一下:“不好看。”
“哦……”她捏着衣角,咽了下口水,“那回西淮的时候,擡头看看天上的星星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好。”
黎嘉叶看了眼时间:“苏衍阳,我准备睡觉了。”
“好。”
“苏衍阳。”
“嗯?”
“会有人记得的。你会永远记得她。”她放柔了声线,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认真,“而现在,我也会记得。”
·
林薇是一周后回来的,她回来的时候春风得意,周身的喜悦藏都藏不住。
彼时黎嘉叶正在客厅里写小说,看见她来,她保存了之后把电脑屏幕合上。
“妈,你回来了。”黎嘉叶说。
看她的样子,应该是和苏衍阳的爷爷奶奶的见面十分顺利。
林薇嗯了声,将两个大大的行李箱拖进自己的房间。黎嘉叶看着她这一通操作,不出意外的话,那两个行李箱里都是苏鸿泽为她买的礼物。
黎嘉叶把电脑拿到房间,关上门,盘腿坐在床上继续码字。
新年如约而至。小区里装饰上了大红灯笼,家家户户门外都贴上了春联和福字。
处处都呈现出热闹的氛围。
除夕夜,林薇还叫了好几个好友和她们的丈夫孩子一起来家里。
这是每年的习惯了。
家里只有林薇和黎嘉叶,实在太过冷清。林薇每年都会叫上那些朋友们,显得热闹些。
林薇的朋友们的孩子大多都是小学生,几个人围在一起,也有话聊。黎嘉叶这个大姐姐融不进去。
她给几个弟弟妹妹倒了饮料后就走进房间里写小说。
写到一半,林薇门也不敲,直接进来:“你干嘛呢?客人都在外面,你自己一个人躲房间里,有没有道理啊?”
黎嘉叶百口莫辩,她觉得自己有无数的理由反驳,话到嘴边,还是通通咽了下去。
“快点出来!”林薇虽然是压低了声音,但是语气坚决。
黎嘉叶把电脑合上,不情不愿地走出来。
弟弟妹妹们正在玩黎嘉叶的拼图,她看着他们拆了三盒新的,她觉得血压快升起来了。
算了,都是孩子。
不能计较不能计较不能计较。
熬过晚上他们就走了。
几个孩子围着茶几叽叽喳喳地说话,拼到一半后,一个男孩觉得这幅画不好拼,他直接把另一副拆开,两个不同种类的碎片混合在一起。
“你干嘛把叶子姐姐的东西弄成这样啊!”一个小女孩说。
那个调皮的小男孩不以为意,推了她一把:“傻逼,多管闲事的傻逼!”
小女孩跌坐在地上,没一会儿就哭起来。
黎嘉叶惊呆了,她不敢相信这两个字会出现在一个刚上小学的孩子嘴里。
大人们都在厨房里做菜聊天,没有人管他们。带几个孩子的责任落到了黎嘉叶的头上。
黎嘉叶在看到那个小男孩把两幅拼图的碎片混合在一起时已经气不打一处来了,小女孩的哭泣声、男孩捣蛋的笑声,混杂在一起,黎嘉叶觉得自己快疯了。
她一把摁住男孩的肩膀,让他坐在沙发上,不得动弹。
两人之间悬殊的力量差距使得男孩有些害怕。
“你干嘛啊!”小男孩大声吼着。
“给她道歉,也给我道歉。”黎嘉叶说。
小男孩撅着嘴,想甩开她的手,奈何失败了:“傻逼,老女人你有病吧!”
黎嘉叶气笑了:“老女人?我是老女人的话,你爹妈岂不是整个身子进棺材板都死透了,你就是孤儿了,懂什么是孤儿吗小、傻、逼?”
既然这么小说话就这么恶毒,那她也要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她说话夹枪带棒毫不客气,丝毫不在意这句话会引起的后果。
死亡对于孩子来说是可怕又遥远的事情,却被她直白地说出来,还配上恶狠狠的语气。小男孩吓坏了,眨了眨眼睛,鼻涕眼泪就流出来了。
“你再哭——”她张开双手,在男孩面前晃了一下恐吓道,“我就捏死你。”
悬殊的力量差距下,小男孩停止了哭泣,仍是一抽一抽的。
“可以道歉了吗?”
小男孩不满地点点头,对小女孩乖乖说了道歉,又对黎嘉叶说了道歉。
黎嘉叶知道他并不是真心的,但既然他说了道歉,况且他也只是个小孩子,她没放在心上。
黎嘉叶下午的时候实在太困了,去房间里睡了个午觉。恍惚中,她听见细碎的声音,还有孩子的笑声,大人们担忧的埋怨声,她觉得吵闹,翻了个身,用枕头捂住耳朵。
林薇的朋友们带了很多菜,晚上吃饭的时候,阿姨们不停地唠叨着黎嘉叶太瘦了,要给她夹菜。
黎嘉叶刚要说谢谢,她看见林薇客套地笑着,推远了她的碗:“哎呦,小姑娘就是要瘦一点好看呀。我们家这小姑娘不爱吃荤的。”
黎嘉叶笑容一僵,再也挂不住。
她保持着那个难看得不能再难看的笑容,然后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没事,我现在喜欢吃肉了。”
林薇的表情僵硬在脸上,她愣了一下,然后敷衍地笑着。
黎嘉叶刻意忽视她的目光。
“姐姐,我也很喜欢吃肉的!”坐在黎嘉叶旁边的一个女孩子高兴地说。
黎嘉叶浅笑着,摸摸她的头:“长身体的时候,就是要多吃一点。”
坐在对面的叔叔突然问:“小黎,大学的日子过的怎么样啊?”
黎嘉叶说:“挺好的。”
“大学里,是不是有很多活动可以参加啊?”
黎嘉叶点点头。
“那你有参加吗?”
黎嘉叶觉得,自己姗姗来迟的青春期终于在这一刻降临了。前所未有的叛逆和对抗林薇的兴奋劲儿涌上了心头。
她毫不掩饰地笑着说:“有呀。文艺汇演上,我弹了钢琴。我很喜欢弹钢琴,我觉得弹钢琴的时候就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她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急不可耐地用最简单也是最幼稚的方法和林薇对抗,大剌剌地告诉她,自己的心里藏着一股气儿。
至此,林薇的笑再也露不出来了。她盯着黎嘉叶看了许久,然后恍若无事发生的样子,自然地换了话题。
后面的饭局中,林薇再也没有把眼神和注意力投向过她。几个大人们愉快地聊了生活中的八卦,配合着春晚中观众们的鼓掌声,还有窗外时不时升起的烟花,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浮动在空气中。
但是黎嘉叶知道,等这个家中的人群散去,只剩下她和林薇两人独处时,就再也无法维持表面上的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