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猫鼠游戏
VIP休息室里有架老式唱片机,安静地置于房间一隅,播放着萨克斯管乐曲。是他们的争吵声太大,掩埋了婉转的曲调。于是在这长久寂然之下,柳絮宁现在才得以听见。
她怔了一拍,听出他言语里的示弱。她是个见好就收的人,胡盼盼这么评价过她很多次。但胡盼盼失策了,在和梁恪言有关的事上,柳絮宁做不到“收”字。
她只会乘胜追击:“你哪里来的什么配不配得上?你这么厉害,什么东西都是优先供你选择,只有你不要的份,哪有你不配的份。”
柳絮宁自己都觉得奇怪,她就是敢在梁恪言面前口无遮拦为所欲为。
这样的冷言冷语下,梁恪言无端笑了一声:“飘飘,为什么只对我这么凶?为什么只对我不讲道理?”
好像一下子被人攥住心尖,她无言应答,撇过头去,声音弱了几分:“没有为什么,我就要这么对你。”
“好。”那也算是一种特例了。
这一声利落,柳絮宁心如乐器砰砰跳,似滔天热浪般的血液又恢复平静。她推推他的手臂:“能不能别挡着我了?”
他还是说好,往后退一步,捡起她掉在地上的手包。柳絮宁拿过包,愤愤就要走,才想起自己是因为生理期才上来上厕所的。她又折回,怒瞪梁恪言一眼。都怪他。
梁恪言沉默地应下那眼刀,只觉得自己无辜。
穿着礼服上厕所实在不便,等从厕所出来已经过去了十分钟,彼时梁恪言坐在沙发上,神情飘渺不知在想什么,见她出来,起身。
柳絮宁快步朝门口走,被他拉住。抱怨的话还没说出口,脊背贴上冰凉的触感,伴着礼服拉链上滑的声音——礼服在刚才的挣扎中乱了裙摆,略带狼狈,连着后头的拉链也有些往下滑。
“没拉好。”梁恪言说。
脸上一瞬染上灼灼绯红,柳絮宁别扭地“哦”一声,停几秒,又拧拧巴巴说了句“谢谢”。
没走几步,手腕又被他拉住。
柳絮宁不耐烦:“又怎么?”
“你还没回答我。”
“什么?”
“你觉得我配得上你吗?”
这要她怎么说?
配得上?她才不想说出真话让梁恪言痛快。
配不上?那……那真真是违背少女心意了。
柳絮宁信奉一个原则——落于左右为难的下风境地时就不要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回答别人的问题了,岔开问题另走他路才是上上策。
“我喜欢你,梁恪言。”上锁的门被柳絮宁打开,在梁恪言怔愣之际,她轻而易举地脱离开他的掌心,仰起头看他,“你猜猜,这次是真还是假?”
还未等他回神,她立刻关上门,提着裙摆小跑下楼。
梁恪言疾速打开房门,只能看见她的一尾杏色裙摆轻巧地消失在旋转楼梯之间。
已经过去了十几分钟,唇间的触感却还顽强存在。柔软,饱满,爽到让他指尖发麻。
·
柳絮宁在转角处和梁锐言撞了个满怀。她真的未曾想到这楼上还有其他人,刚平复的心跳又在霎时间被吓得惊魂未定。
梁锐言静静地望着她,她那时头发凌乱,几个小时之前为了这场宴会而烫过的卷发此刻正狼狈地贴着侧脸。这条长长不见尽头的走廊顶上灯光如蜉蝣般游移在她白皙莹润的脸颊上,他得以看见她下半张脸上的红痕,说不清是什么,像是五指印,也像是不久前有人的一双大手狠狠捂住她的嘴,让她无法发声。
“第二个电话怎么没接?”他问。
柳絮宁想,自己偶尔也有点可以做演员的天分。她茫然地从手包里拿出手机:“啊,你怎么给我打了两个电话啊?可能是手机静音了没听到。”
“出什么事了?”不想他再追问下去,柳絮宁主动岔开话题。
梁锐言摇头:“能出什么事,就是没看见你。按照你这个智商,在这里迷路也有可能。”
“喂——”柳絮宁出声。
梁锐言笑着举手投降:“我瞎说的,你聪明绝顶,只有我会在这里迷路,好了吧。”
柳絮宁不常穿高跟鞋,此刻细高跟踩在柔软的暗红色地面上,她走得有些慢。行至楼梯口,灯光亮了许多,梁锐言看见她后颈处密布的一层汗,在打着冷气的室内还未消。他的嗓子眼里似被突如其来的疾风穿行而过,涩得他想咳嗽。
他擡手,指尖轻盈盈地点过柳絮宁的后颈,声音沉着:“怎么都是汗?”
猝不及防的碰触让她整个人一抖,柳絮宁猛然回头:“啊?”
她也跟着去摸自己的脖子,和手心里的汗水融为一体。
梁锐言的眼眸寸步不移地盯着她,黑沉沉的,在这一瞬像怎么都望不见底。
“这里太热了。”她重复,“好热好热的。”
是吗?那为什么独独他的双手冰凉?
晚宴快要结束时,梁锐言有点犯困。是以晚宴将将结束,邝家人还在和梁继衷他们进行一些必要的客套话时,梁锐言带着柳絮宁和爷爷奶奶低声示意,他们两人想先回去。许芳华的眸光轻轻落在柳絮宁身上,又很快离开,她笑着说好。
宴会厅里人来人往,欢笑声不绝于耳。她和梁恪言擦肩而过,手背贴着他的手背,又旋即分开。
“柳絮宁。”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柳絮宁脚步下意识一顿。
“等我一下。”
“——恪言,过来。”他话未说完,梁继衷突然转过头来叫他的名字。
梁恪言往那看去一眼,点头的同时继续压着声儿:“可以等我回家吗?”
柳絮宁擡头,那张脸轮廓利落,五官挺拔,唇上由于那场吻留下的口红印早已不见。他说话间谈吐清晰,还可以一心二用地娴熟应对多方还滴水不漏,真是装模作样的一把好手。
“……嗯。”
等他回家?真有意思,等他回家和她算账吗?
柳絮宁站在房间门口,干脆地按下门锁。
谁要等他回家。
柳絮宁和失眠搏斗着,许久才掉入梦中。梦中场景似飞沙走石,一个接一个地变幻,但大多都是曾经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事。
有童年时期,柳家人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饭,她坐在电视机前,双手环膝仰头看着彩屏里的梁继衷一家;有盛夏的午后,她和梁锐言一起在院子里玩飞行棋,梁锐言说如果他的四个棋子先到了终点,她就要答应他一个愿望,后来他真赢了,她问他愿望是什么,他说她能不能和他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这太简单了,她不假思索地说“好”;有上学时写作文,主题是“父爱”或“母爱”,她对着这主题头疼,隔壁班周行敛的小跟班嘲笑她能有什么好写的,梁锐言听见了当即和人干了一架,最后是高中部的梁恪言来捞他们两个,她清楚地从梁恪言的脸上看出了不耐烦。
最后梦里的场景又变做了几个小时前的VIP休息室,她和梁恪言吻在一起。
最开始知道他会留在青城,于是借着不会骑马的由头向他示弱、以熟知他历来的画作为“表忠心”的贡礼时,她没想过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不知不觉中的沦陷,但非要究其根本,何时沦陷,为何沦陷,柳絮宁一点儿也说不上来。
她讨厌梁恪言这忽近忽远的样子,扯得她这颗心也忽上忽下地飘,除了想他什么事都做不好。
装出醉酒的模样,向他说出自己喜欢梁锐言的违心话,她承认这番动作太卑劣了。可是她和梁恪言不一样,没有什么东西摆在她眼前供她选择,她为了所谓的爱情向前迈一步,谁知道那是平川还是悬崖。
她想知道在他心里,是弟弟更重要,还是她。当然是亲生弟弟啊,旁人怎么比得过铁骨铮铮的亲情啊。可是,可是……万一结果不是这样呢。万一她真的拥有这份侥幸呢。
屈起的指节轻轻地碰了碰唇,柳絮宁想起梁恪言吻得好用力的,简直像用牙齿在咬她。所以她加大力道,用手指重重地点了一下自己的唇。
拉上窗帘的房间里漆黑一片,她莫名笑了一下,把头埋进被子里滚了好几圈。想到刚刚顺手给门上了锁,她立刻起身,下床时脚腕被被子缠住,一个踉跄缄,她再次把自己逗笑。
房间门打开没一会儿,她又神经质地继续锁上。
今天有点累了,不想见他啦。
所以一个小时后,迟迟才结束酒会的梁恪言回家时站在那道特意为他而上锁的门前怔愣许久,眉宇间盘亘着复杂又难解的情绪。这里不是老宅,没有爷爷奶奶,还不是他梁恪言说了算的,今天他就算是生生把这门踹坏也没一个人敢置喙他。
但是……
梁恪言深吐一口气,松了松喉间紧扣的领结,倏忽又无声地笑笑。
柳絮宁,真是好硬的一颗心,说好了等他怎么又出尔反尔。不过无碍,他喜欢柳絮宁赋予他的良性自虐。
·
梁锐言今天是起的最早的那一个,他下楼准备跑步时,林姨正在清理前一晚留下的衣物。路过梁锐言,林姨点头向他说了声早安。
“林姨,等一下。”
梁锐言停住脚步。在阿姨困惑的眼神中,梁锐言迟钝地擡手,手指勾起缠绕在那件衬衫纽扣上的一根长发。
栗色,小卷。
和柳絮宁昨晚的发型如出一辙。
梁恪言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走到二楼拐角处的时候,他一眼瞥见柳絮宁的房门未关。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寂静长久地留存着,垂在腿侧的手指不自觉地蜷曲了一下。梁恪言往那边走。
虚掩着的房门留下一条不窄不宽的门缝,让他得以看清房间里的景象——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书桌上的本子归于原位,空空无人。
有人在背后发出一道动静。梁恪言回头,看见正在打扫二楼卫生的林姨。他问柳絮宁呢。
“宁宁啊,一大早就去学校了。她还和我说这学期课程比较多,这几天都不回家。”林姨说。
梁恪言定义之中的“这几天”不过是两三天。所以在公司结束公事之后他每天都会准时回家,只是,无论他何时回,玄关处从未出现过柳絮宁的鞋。
好。好好好。
外强中干的小纸老虎。
梁恪言对此菜鸡行为不予置评,因为他也曾在酒店度过完完整整的一个月。
只是,柳絮宁,有本事就一直别回家。
别让他抓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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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上期中结课,柳絮宁最近的课业真的有点多,她觉得自己命不好,选了这专业,成日里没个休息的时间。中途,出版社的编辑告知她六月中旬在青城有场漫展,漫展策展方发来了邀请,询问她有没有意向参与签售会。
柳絮宁掐着手指算自己既定下的安排,最后说好。
期中结课那一天,柳絮宁在宿舍里睡到了下午五六点。天气入初夏,天黑得越来越晚,金边嵌在薄云周围,晚霞被教学楼如织的灯光熏成了赤红色。
柳絮宁爬下床的时候,胡盼盼和许婷也刚醒不久。一场结课吸干了所有人的精力,补了一觉后,每个人又变得旺盛起来。
“你俩晚上吃什么?”胡盼盼问。
柳絮宁盯着日历表,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回云湾园了,明天一整天都没课,她正好可以回去。
那回去之后呢,她一定会看见他的,就算明天不回去,日子这么长,她早晚会撞上他。
球不来,她便哽着一口气,带着打破砂锅的勇气非要固执地往球的方向走。等球真滚到了她脚下,她又开始摆出一副深谋远虑的姿态,谨慎地想着是不是这球也没有到非接不可的地步。
深夜是绝不能做决定的,索性她还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锁上那道门,再艰难熬到朗朗白日。
梁锐言会怎么办,梁继衷和许芳华怎么办,梁安成又怎么办?清醒的思绪下,脑子里冒出一个接一个的人名。为什么中间会横亘着这么这么多的人啊。
口口声声的为她兜底,在梁继衷与许芳华绝对的权利和地位面前,真的能实现吗?
“问你呢,柳絮宁!”连叫她好几声都没答,胡盼盼拔高音量,“想什么呢?”
柳絮宁回神:“没,我都行。”
胡盼盼:“许婷说荷川路开了家烧烤店,去吃吗?”
“荷川路?在市中心吧,离学校很远。”
“明天不是没课吗,晚上吃完顺便回家了呀。”
想想也是。柳絮宁说好呀,去盥洗室洗了把脸,换上衣服后,等剩下两人。离开寝室前,她盯着面前的化妆柜,突然鬼使神差地抓了支口红。
真讨厌这样反复横跳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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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恪言这几天没闲着,有场消费论坛峰会邀请他出席,有青城市政府协助召开,规格高,出席大咖云集,还有各界顶级的商业公司参与其中。
今天恰好是第三天,峰会正式结束后,有在峰会上认识的新朋友问他去不去喝酒,梁恪言是爱喝酒的,但这次委婉表达了拒绝。
持续高速运转了好几天,强度超过了他当下的负荷底线,有点累。但他知道,累是其次的,他在不爽,且不爽了好几天。
比起休息,梁恪言更想回家看看会不会有惊喜。当然也可以去学校逮她,但有些事,成年人该心知肚明。
她既然选择长时间地待在学校里,那摆明了就是不想见自己,他天天出现在她身边也没有用。等她可怜他,想见他的时候,他推开别墅的门,就能看见她的身影。
她很难懂,但他有耐心,总能慢慢读懂她。
晚霞的余晖逐渐消失,梁恪言擡头看天,像铺陈一张吸饱了水的毛巾,阴沉得让人觉得待会儿就要下雨。没一会儿,雨真的下起来,是撑伞小题大做,不撑又让头发湿漉的恼人程度。
于天洲的车堵在了路上,梁恪言站在wineshop门口躲雨,一旁的门开了又合,合了又开,这家酒铺时常打折,力度大时甚至能做到中欧同价,这噱头吸引了不少人。梁恪言等得无聊,转身进酒铺挑了两瓶葡萄酒。
出门时,远远的,他看见一个人。起初带着点不敢置信,他往雨里走了几步,确认之后,气定神闲地笑了笑。于天洲的电话在此刻打来,询问他的具体位置。
他说,不用等他,他自己回去。
于天洲在电话那头错愕地啊了声,又即刻说好。
说完的那一刹那,梁恪言挂了电话。
他低头看看手中的香槟,只觉得自己买的真合时宜,是该庆祝一下。
他快步往前走,也不管冰凉的雨水落在眼睫上,氤氲了眼前的视线。明明那人也不会跑,他就是想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地到她面前。
这条路上有家潮牌买手店,胡盼盼一进去就如老鼠掉进米缸出不来。柳絮宁不太喜欢人挤人的拥挤,和胡盼盼说她在门口等她。
十几度的天气,伴着潮湿的雨水,空气中还有一丝因为夜幕降临而起的凉意,较之拥堵的室内实在舒爽。
柳絮宁低头刷着手机,只觉一道目光落在她的后颈。下意识回头的那一刻,她的视线默契地和梁恪言撞上。
“柳絮宁,好久不见。”带着点算账的味道。
柳絮宁,抓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