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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柳 正文 番外一 李福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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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皇上身边的金牌内侍,李福贵的从业经验一言以蔽之曰:“不说话”。

    这倒不是说李福贵懂得“沉默是金”的真理,而是因为——

    他就是个哑巴。

    皇上年纪尚小,还是落魄九皇子那时节,身边只有活蹦乱跳的李福贵和宫女吉祥。九皇子的逆袭之路惊心动魄,待到尘埃落定时,李福贵早就成了一个哑巴。

    成了哑巴也没什么不好,宫里许多事,听得说不得,纵然有一些不得不说的话,说了命也就没了。吉祥姑姑跪在还是太子的皇上跟前端端正正磕三个头转身就走时,李福贵跟太子一样一滴眼泪都没有,太子心里想什么不得而知,李福贵当时拼命庆幸自己已经是个哑巴了。

    不然死的可能就是自己了,毕竟他比吉祥姑姑还不忍心看着太子妃遭难。

    太子妃是李福贵“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沈老丞相最心爱的孙女,沈贵妃的小侄女。沈贵妃在这吃人的宫闱里难得有几分慈悲心肠,李福贵能保下这条小命全靠她,慈悲的贵妃娘娘无端暴毙长乐宫时,阖宫宫人连一声呜咽都不敢有。

    沈云瑶像极了她姑姑,美丽,聪明又温柔,不曾说话先带笑,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进宫去给沈贵妃请安,还偷偷给李福贵塞过糕点。

    楚王想娶沈云瑶这事,李福贵老早就知道了,他看着自己的主子机关算尽没日没夜地盘算,除了在吉祥姑姑跟前皱着眉以外没有任何表示。吉祥姑姑倒是心宽,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要是主子能如愿娶沈家三姑娘,我就是立时死了也安心,到了地底下,也算跟娘娘有个交代。哎呀呀,我去给菩萨上柱香……”

    “你皱着眉做什么?傻啦?沈家三姑娘多好啊,谁见了她不欢喜哪?我看主子对三姑娘也很有心的,今儿又吩咐我把被褥换成嫩粉色的。哎呀我说,爷,怎么突然挑了这么个色哪,你猜猜主子怎么说,他说,姑姑,你就换上么,瑶瑶就爱这个色。你看看你看看,哎呀呀……”

    李福贵依旧闷闷地不说话,他哪里不知道主子对沈三姑娘有情呢?主子整天傻笑,书房里攒了三大箱沈三姑娘的画像了,他还能不知道主子的心思么?

    可有什么用。

    皇上对沈贵妃也有那么几分情意,贵妃娘娘殡天的时候,有人说曾好几次在深夜听到永安宫有凄凉的哭声。

    这哭声虽没什么用,到底已属难得,主子的亲娘刘美人原先不过一个扫洒宫女,凭着美貌得了几日宠爱,临了一命呜呼,除了一床破席子可得到过什么呢?

    也不知道沈三姑娘能活几年。

    沈云瑶嫁进楚王府是腊月初一,李福贵还记得那夜飘着雪,楚王府那两棵歪脖子腊梅花结满了密密匝匝的淡黄色花苞,有几朵娇弱无力的小花已经开了,幽幽的清香轻得像春夜里的一个梦。他扶着已有七分醉意的楚王走过树下,楚王突然站住了,指着腊梅花轻轻地说:

    “啊,你看,腊梅花。”

    他说着,推开福贵就自己上手去折,举着一枝缀着星星点点花骨朵的梅枝,冲着福贵咧开嘴笑得像个傻子。李福贵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楚王却甩开他撒开腿大步向新房走去,李福贵在后面小跑着追,只听见楚王说:“我拿去给瑶瑶看!”

    沈云瑶看没看这枝腊梅,李福贵是不知道了,他只知道自打王妃进了门,王府里就弥漫着一种甜腻到蛀牙的气息。在李福贵眼里,楚王本是个心怀天下忍辱负重的皇子,娶妻之后就成了智障,没有外人在时就要傻笑,得空了看王妃上妆也看得津津有味,丧心病狂起来更是拜吉祥姑姑为师学梳头,学不到一日就兴致勃勃要亲自替王妃梳头。

    奈何王妃刚嫁过来,脸皮薄不好意思,两只手抱着头边笑边躲,耳朵都羞红了。楚王哪里肯放弃,一口一个“瑶瑶”“娇娇”地哄着,上前把小妻子圈在怀里,手忙脚乱想按住拼命摇头拒绝的小姑娘,末了王妃从他咯吱窝底下钻出来,抱着头一边笑一边跑到院子里,喘息着笑道:

    “王爷你别闹啦!”

    她立在院子里,捂着头笑的样子滑稽得像只小家雀,院里的下人都拼命忍着笑,楚王立在檐下笑得春风满面,看着他的王妃缓缓地说:“好,不闹了。”

    他慢慢向她踱过去,王妃还想躲,楚王轻斥道:“说了不闹了,大雪地里不许跑,要滑倒的!”

    他斥的这一声真是义正辞严,连李福贵都相信了,可怜的王妃就呆呆地站在那里,抱着头的手都还没放下,就被楚王俯身抱起来:

    “乖,娇娇,小姑娘要梳好头才能出来玩。”

    ……

    这对新婚夫妇一个没皮没脸,一个害羞娇气,李福贵就在两个傻子一个咧开嘴傻笑一个低头偷偷笑中度过了一个新年,这年上元节,楚王和楚王妃有了第一次争吵。

    其实也不晓得是怎么吵起来的,上元那天早上天色一片晴好,楚王拉着楚王妃的手,跟她并肩坐在书房的窗前,捏着她的手指说:

    “娇娇,你从前上元节都在做什么呢?”

    楚王妃一向说起玩的事就开心,开始高高兴兴地扳手指数:“阿娘会做五色的浮元子,阿爹会给娇娇做花灯!我们院子里的花灯全是阿爹自己做的!祖父跟我们一起作灯谜,我们还一起猜!猜错了要罚的!有时候大哥哥二哥哥还带娇娇出去玩!去庆德楼看烟花,大姐姐大姐夫还带着小元宝给娇娇送泥人呢!”

    她说得眉飞色舞,摇头晃脑地实在开心,李福贵却越听越想笑,还是个小姑娘呢,说起玩的就高兴,一边和吉祥姑姑偷偷看向楚王,不出意外地发现他越来越沮丧。

    沈云瑶说着说着也发现丈夫有些不高兴了,就拿玉葱一样的手指戳了他一下:“你怎么啦?”

    楚王把头埋在她肩上闷闷地说:“没什么。”

    他委屈的样子像个孩子,李福贵和吉祥姑姑偷偷相视一笑,沈云瑶却惶然不安起来,扯着楚王的袖子:“你不高兴了吗?我惹你生气了吗?”

    她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问话的样子太招人心疼,楚王大约也忍不住了,把人揽在怀里,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没什么……我本来想带你出去玩的,我想你肯定没见过庆德楼的烟火。”

    他说到这里,不知是真委屈还是假委屈地撒着娇:“可你什么都见过了!我没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可以带你玩了。”

    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像只做错事不知所措的大狗狗,沈云瑶是个心软的小姑娘,立刻手忙脚乱地安慰:“你带我去玩我就很开心啦!我喜欢你带我出去玩……”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想伸手去摸楚王的头,楚王这个坏心眼的还是垂头丧气不说话,沈云瑶急得不得了,抱着楚王的脖子轻轻地摇,声音小得李福贵都几乎听不见:

    “修哥哥,你不要不高兴……”

    楚王立刻就开心了,趁机亲了一下小姑娘的嘴角,沈云瑶羞得钻进他怀里不肯出来,楚王揽着她,絮絮叨叨地问她从前在娘家都做什么,还有什么好玩的,沈云瑶说着说着就说了一句:“哎,我家里人对我可好了!我最喜欢他们了!”

    正是这句话让楚王彻底炸毛:“你不喜欢我吗?”

    李福贵和吉祥姑姑瞠目结舌,楚王仿佛喝了五十斤老陈醋,只要王妃答得让他不满意他就要酸倒所有人的牙。然而沈云瑶还试图跟他讲道理:“不一样的,也喜欢的,但是……”

    楚王开始胡搅蛮缠:“你喜欢你家里人多一点还是喜欢我多一点?”

    傻乎乎的沈云瑶哭丧着脸,努力向他解释清楚“不一样”的,就是不知道吃醋的男人要用哄的,李福贵一个哑巴急得差点开口说话,到底是吉祥姑姑稳重拉住了他。他们就隐藏在角落里,看着一个醋意越来越浓,一个手足无措,到最后沈云瑶有些不高兴了:“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的!”

    楚王:“我怎么就不讲道理了!”

    ……

    两个傻孩子吵了两句嘴,背对背坐着都不说话了,沈云瑶咬着唇,好几次偷偷侧过头瞄楚王一眼又转回来,楚王沉着脸,坐了一会,突然笑起来,转身去抱他的小王妃:“娇娇,刚刚是我犯傻气,你不要理我。”

    他这么说,沈云瑶也笑起来,小脑袋埋在他肩窝上蹭呀蹭,冲着他傻笑道:“你不生我的气啦!”

    楚王低下头抵着她的额头:“谁能生你的气!”

    沈云瑶红着脸,埋在他怀里不肯起来:“你不要生气……我喜欢你的,我可喜欢可喜欢你的,我都让你叫我娇娇啦!从前有个表哥叫我娇娇,我不喜欢他,不许他这么叫,还教训他了呢!”

    楚王笑得像个傻子,偏偏还嘴硬:“可你家里人也叫你娇娇,我也叫你娇娇,我都不是独一无二的!”

    沈云瑶好脾气地哄道:“那你想叫我什么?”

    楚王低头去亲她的眼睛:“娇娇儿,你要最喜欢我,因为我最喜欢你了……”

    后面的话李福贵没听到了,因为吉祥姑姑把他拉出去了。这天晚上两个主子到底没出成门,相拥着在檐下看月亮,一个弹琴一个饮酒,赏心悦目得仿佛一幅画。

    许多年后,李福贵老得牙都掉光了,还梦见楚王带着楚王妃一起扎风筝。楚王自小苦过来,哪里有闲情有福气折腾过这些玩意,扎好的风筝好看是好看,就是歪歪斜斜的飞不上去,那只大花蝴蝶一次又一次倒栽下来,还折了一根竹骨,沈云瑶一身青衫青裙,笑得直不起腰:“修哥哥,你放过这只蝴蝶吧。”她说着就去拭他额角的汗,楚王喊人去买个好看的风筝,又叫把那只他自己做的花蝴蝶丢了,沈云瑶就急了:“这个不能丢,你说了做给我的!折了翅膀也是我的!”楚王笑着故意把风筝高高地举起来,沈云瑶就跳着脚要抢,两个人闹作一团。

    真好啊,李福贵咧开嘴想笑,梦就醒了。

    想一想,在楚王府,日子确实过得像一场梦,有王妃在,一向少年老成工于心计的楚王,也难得的带上些孩子气,甚至在院里头养了两只兔子,两个人有商有量地亲手喂。后来不知怎的死了一只,王妃当着旁人倒是很镇定得体,只亲自把兔子埋了,等晚上王爷回了府,她就忍不住委屈得缩在楚王怀里掉眼泪,一边掉一边拿手擦还要抽抽搭搭地说:“修哥哥,嗝,我没事,我,我本来没想哭的……”王爷拼命忍着笑,替她把散乱的鬓发捋到耳后去:“那怎么看见我就哭了?好了好了,没事,娇娇儿想哭就哭啊,没事没事,我明儿再给你找一只小兔子,不哭了啊……”

    沈云瑶到底也不肯接受一只新兔子,她拉着王爷,在埋兔子的树底下,种了一株石榴花。

    后来李福贵常常想,那只死去的兔子是不是上天的一个警示,可转念一想,什么警示也没有用,这世上有一种人,下定了决心就没有什么能把他拉回来。

    沈云瑶不知道,他们的兔子死了那天,她丈夫是从哪里回来的,李福贵却知道。许太师去世满一年,他的孙女除了服,进宫去见许皇后,楚王偶然遇见了安慰她两句,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

    可就是这几句安慰,楚王花了多少心思在心里盘算了多久,那是谁也不知道的。自打许太师病重,楚王不用说李福贵也知道,机会终于来了。

    本朝自楚王的曾祖、祖父那两代起就治国不善,南边有六诏频频生事,北边有狄人虎视眈眈,楚王的曾祖平帝在位时,南边北边都没怎么打过胜仗,只得先后派了两个妹妹三个女儿去和亲。楚王的祖父成帝临朝那二十年,更是朝政混乱,成帝一心与他的陈皇后过他们的小日子,朝堂上各方势力斗得你死我活也没人管,末了是老早被排挤出京都的许家收了渔翁之利。算无遗策的许太师借着在北边立下的军功东山再起,慢慢把持住了朝政,废了太子,另扶今上登基。

    皇上是靠娶许家女儿上位的,朝堂后宫哪里由得他说了算,在位这些年,过得实在委屈。后宫有个许皇后,前朝有个许太师,朝中的大臣即便未必全部都是许太师的人,也可能是护国公、沈丞相、宣平侯的,就是没有皇上自己的。

    莫说朝政,连皇子公主的婚事也不由皇上自己决定,皇上的孙子里不少都是许家的亲外孙。十二个皇子,一多半的正妃都姓许,东宫里头不仅太子妃姓许,还有一个姓许的昭训。

    可许家最重要的女儿还没嫁人。许皇后的亲侄女许婵芳尚且待字闺中,这女孩子的年纪有些尴尬,皇上十二个儿子里,与她年纪相当的皇子连带楚王有四个,不是母家出身太低就是身有残疾,实在配不上许家长房的嫡长女。许太师原想把她嫁给林大将军的长子,林家也十分有心,频频上门,许皇后却总觉得委屈她了,一来二去,到许太师死她的婚事都没定下来。

    但许太师终于死了!许家根深叶茂,可许家再没有许太师这样的人物了!许太师的儿孙里,连一个能及得上他一半能耐的都没有!

    楚王在书房里坐了一夜,拂晓的时候很低很低地笑了一声:“且看吧。”

    婚后小半年,楚王日渐忙碌,沈云瑶是独自一个人也能玩得高高兴兴的,写诗种花,编琴谱编得不亦乐乎,哪里晓得楚王外头都跟人做了几出戏?也不知道楚王跟沈丞相说了什么,沈家也是一点风都没透进来,等宫里两道旨意下来,沈云瑶整个人都有些懵。

    第一道说的是,先太子不忠不孝,贬为庶人,另册楚王为太子,楚王妃沈氏为太子妃。

    第二道是许太尉长女贞静娴雅,德行出众,赐婚太子,为太子良娣,择日完婚。

    楚王把沈云瑶牵到书房里,李福贵跟吉祥姑姑留在外头面面相觑不敢动,房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过了一会,楚王却唤他们进去。

    沈云瑶坐得端端正正,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李福贵头一次看到不笑的沈云瑶,心里竟有些发憷,这才想起,沈老丞相是能与许太师缠斗十余年的人,他的小孙女,可能爱哭,自然是不可能只会哭。

    楚王站在边上沉着声说:“姑姑,你把,把我母妃的事,讲一讲吧。”

    吉祥姑姑就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刘美人如何得宠生子,许皇后如何屡屡相逼,如何在六岁的楚王面前活活打死他的生母,楚王在宫里那些年,经历了多少惊心动魄的算计,还有李福贵是怎么哑的……待她说完,李福贵抬眼去看沈云瑶,听了这样悲惨的故事,她既没有心疼得泪流满面,也没有哭着闹“可你怎么能娶别人”,平日那么爱哭的一个人,此刻居然冷冷静静的,看了楚王半晌才说:“修哥哥,你是想要当皇帝的,对不对?”

    她平日娇滴滴的,看楚王的眼神也是缠绵宛转,如今的眼神却清凌凌的像古井的月影,问得这样干脆利落。楚王的声音带着新磨宝剑般势不可挡的锐气,也只干脆答了一个字:“是。”

    沈云瑶又问:“我祖父他们知道的,是不是?”

    楚王又答了一个“是”,沈云瑶垂眸笑出声来,摇摇头起身整顿衣裳,端端正正朝楚王行了大礼:“那,妾拜见太子。”

    她不吵不闹,行完礼就要走,楚王那股锐气丢到了爪哇国,吓得脸都白了,抓着她的手语无伦次:“娇娇儿别,我不是,我,我之前没告诉你是怕你担心……我,我也怕你生气。我对许婵芳绝没有,没有一点……我心里只有——”

    “我知道”,楚王话都没说完,沈云瑶就直截了当地打断他,背过身往外走,“我当然知道你只喜欢我,你眼睛里都写着呢,我只是”,她回过头看着楚王,眉目里全是怅惘,“我只是觉得,人家许姑娘没了亲祖父,不知道该多伤心呢,你就这样骗她,你们就这么,就这么,你们啊……”

    她这样的话,叫人怎么也答不上来,楚王试图辩上一辩:“若不是她祖父她姑姑……”

    “你没得选,你一直都没得选,我知道……所以,她也只能没得选了,对不对?我也……我知道,我不是怪你”,她的声音那样温柔,李福贵却头一次晓得深明大义四个字,念起来也叫人觉得冰寒彻骨,她轻轻地说:“修哥哥,只是你不该让我这么叫你,你该让我一直喊你王爷的。”

    她就这么出去了,楚王的目光追着她的背影,许久以后才说:“到了东宫,姑姑你就到瑶瑶身边去,她还是个小姑娘呢,姑姑替我看顾她。”

    这年年底,吉祥姑姑就在那位“被骗的许姑娘”手下送了命。

    那时太子妃怀了孩子,天天吃什么吐什么,瘦得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吉祥姑姑只好变着花样地做菜,只盼她多少能吃下去一些。朝堂上风起云涌,太子忙起来觉也不睡也是有的,况且还要应付许良娣,能陪着太子妃的时候实在有限。亏得辽西来的周昭训爽朗大气又通透,整天陪着太子妃,给吉祥姑姑打打下手,给太子妃讲讲辽西,一时兴起还耍几手拳脚,李福贵还记得她一翻身就上了树的身姿,当真矫健敏捷!不愧是辽西营州周氏的女儿。可惜没生做男子,一身本事不能阵前杀敌立功,只能用来翻身上树给太子妃摘果子。

    吉祥姑姑偷偷对李福贵说:“我原先嫌她太跳了,把太子妃都带偏了,上回未央宫罚太子妃禁足抄书,全是这丫头撺掇惹出来的祸事!不过啊,这周昭训虽说没规矩,心倒是好,这几天还跟我学做菜,说是我辛苦了,等她学会了替我分担一些,哎呀呀怪贴心的。咱们家主子还是有福气,若是纳进宫里都是刘奉仪那样的,那多糟心呐。你说刘奉仪,那鼻子那眼,跟咱们娘娘多像啊,怎么性子那样古怪,净在无关紧要的事上犯犟,昨天又被那边罚了。哎呀呀,咱们娘娘若看见自家侄女这个样子,不知多伤心呢……”

    李福贵自打哑了以后,吉祥姑姑就喜欢找他长篇大论地唠叨,反正他听了也不能说出去,李福贵听得昏昏欲睡,丝毫不知道,这是吉祥姑姑最后一次这么跟他絮叨家常。

    起因最初不过周昭训送给太子妃的一把精巧小匕首。据说辽西一位少年侠客曾用它惩戒过许多为害乡里的恶人,尽管太子妃很怀疑那位少年侠客就是周昭训自己,却还是很喜欢每日听周昭训拿这把匕首给她讲故事。这事不知怎的就传到许良娣那里去了,一日去未央宫,趁着大家都在,许良娣对许皇后说:“姑妈,咱们娘儿们整日闲坐怪没趣的,我听说姐姐那有好故事听,姑妈,姐姐怀着龙脉实在辛苦,咱们去瞧瞧她,顺道也沾姐姐光,也听一听解闷不好吗?”

    她这么说,许皇后哪有不允的,一群人乌泱泱地杀到东宫,正好周昭训拿着那把匕首在讲故事,许皇后笑眯眯叫太子妃拿过来给她看,还没等人缓过神,许良娣就惊慌失措挡在皇后身前,质问太子妃是不是意图行刺。

    这都不算阴谋,是明晃晃的阳谋,可你能说什么?接凤驾手持利器,往大里说,说沈家意图谋逆也不是不可以。

    吉祥姑姑就这么站出来顶了罪,咬紧了牙坚持说,太子妃平日把玩的那把匕首不过是木雕的小玩意儿,今日这把是她偷换的,想趁着皇后来东宫之际行刺。

    问她为什么行刺?吉祥姑姑说,她有个一起进宫的同乡姐妹在未央宫当差,被许太后杖责一百送了命。

    这番说辞,许皇后能认就有鬼了。可宫正司使了十数种花样,吉祥姑姑还是那几句话。

    姐妹是有的,不过都是十年前的事,与吉祥姑姑不过点头之交。木雕小匕首也是有的,却是从前太子还在单相思时亲手做的,他那时做了许多小玩意,全交给吉祥姑姑收起来:“姑姑收好了,将来要送给我和瑶瑶的孩儿的”。

    吉祥姑姑原与刘美人有八拜之交,太子从生下来就由她亲自照看,吉祥姑姑命丧掖庭那日,太子没事人一样陪着许良娣用晚膳,说政事。第二日上朝前,他沉吟许久才对李福贵说:

    “你去瑶瑶那里。”

    “想法子哄她多笑一笑。”

    “万事当心。”

    周昭训经此一事,从此竟沉稳下来,什么侠客什么传奇,再不听她说,反倒是照着吉祥姑姑的菜谱学做菜,学得还有模有样的。

    太子妃受了惊吓,孩子早产,腊月二十七生了一对龙凤胎。

    太子抱着孩子,握着太子妃的手簌簌落泪:“娇娇儿,咱们有孩子了。你别担心,你别怕,你要养好身体。娇娇儿,咱们的孩子什么都会有,我再不会让他们受这许多委屈。”

    太子妃素着一张脸,抬手去擦他的眼泪:“修哥哥,我不是受不得委屈。”

    她什么都明白,只是不喜欢东宫。

    她也像吉祥姑姑一样爱偷偷跟李福贵絮絮叨叨:“福贵,我不喜欢这里,我不喜欢,阿柔也不喜欢……他们不累的吗?修哥哥,许良娣,皇后娘娘,他们不累的吗……”

    他们累不累的不知道,但从不打算歇一歇。除夕夜,别人家父母儿女团聚,小长平却从周昭训怀里叫许良娣“接”走了。

    太子妃抓着太子的袖子问:“修哥哥,许良娣会不会好好照看小长平?孩子哭了,她那里会有人抱一抱他吗?”

    太子揽着她,凝望着小女儿的睡颜,眉头紧蹙,张了好几次嘴也没说话。

    小长平回来的时候已经不会哭了。

    太子妃抱着已经冷了的孩子瘫倒在地,生生咳出一口血,两眼空洞洞的,张着嘴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李福贵和周昭训一左一右去搀她,听见她很细弱的一声“我的长平……”,就抱着孩子厥过去了。

    太子一直到深夜才来看她,小小的人儿盖着厚厚的锦被,脸颊还是湿的,睫毛微微颤着,到底也没睁开眼。太子守在她床边,哼着从前吉祥姑姑常哼的江南小调: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他反反复复地哼着哼着,太子妃面庞上有两行清泪蜿蜒而下,他又伸手替她拭去了。

    他们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小长平的死换来赵王党的倒台。

    赵王妃的母家原也是许家的旁支。许太师死后,当家的是许皇后的哥哥许良娣她爹许太尉,此人能耐不高,脾气却大,许家其余各房没几个看他顺眼,私底下早已斗得相当厉害。先太子身边原也有不少许家人,太子妃虽姓许,却只是许皇后隔房的侄女,哪里有亲侄女靠得住?先太子又念着他生母,真真不识抬举。许皇后兄妹不管不顾地除了先太子,多少也有点“清理门户”的意思,只是这一下点燃了许家其他人的怒火,便以赵王妃的父亲为首,集结在赵王身边公开与许皇后打擂台。

    赵王妃谋害皇孙,实为大逆不道,太子在朝堂上痛骂赵王妃的父亲有辱许太师清名,跪下来哀哀恸哭,许太尉立时也老泪纵横,表示此事简直家门不幸丧心病狂,一定要“清查到底”,许皇后脱簪披发,跪在皇上面前请皇上不要因为自己宽恕许家那些不肖子孙的罪过。

    许家人一向趾高气昂,突然又下跪又痛哭,把皇上吓得够呛,立时下旨彻查,彻查,一定要彻查。许太尉的长子当天就亲自将赵王妃的父亲押下狱,如此神速,连沈老丞相都上书为公正无私的许太尉表功。

    小长平到底是不是真的被赵王妃捂死的,重要吗?谁还在乎呢。

    稚子之死与朝堂之争,孰轻孰重是显而易见的事。

    周昭训将从外头听来的,一点一点讲给太子妃听,太子妃斜倚在贵妃榻上,眉目间一片荒凉。

    “阿柔,他们这些人真厉害,是不是?你说,我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他这么厉害呢?”

    李福贵吚吚呜呜地想为太子说两句好话,太子妃却冲他笑一笑:“福贵,我只是在想他伤不伤心。”

    她望向窗外那排青青的竹子,面上平静无波:“他大约也是伤心的,只是他没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这样的人,我原是配不上的。”

    怀着孩子的许良娣亲自到太子妃跟前陪着掉了一回眼泪:“莫说你,我这心里……那孩子在我跟前好好地养了百来日,怎么就,怎么就……”她真心实意地掉眼泪,眼眶红得恰到好处,每一声抽泣都让李福贵想起小长平刚出生时那阵嘹亮的啼哭。

    那时太子说什么?他说:

    “福贵,这孩子哭得这么好,将来一定长命百岁,垂拱而治海晏河清!”

    许良娣哭得那么伤心,周昭训刚想张口,太子妃就握住她的手,握得紧紧的,人都走了,她俩也没说一句话。

    等前朝的纷纷扰扰告一段落,太子妃的病也好了一些,与太子四目相对时,四周只剩下一阵静默。

    “瑶瑶,娇娇儿,过些日子,我带你到别院走一走,好吗?或者,你也可以同周昭训一起去,她会骑马,你可以跟她学。”

    “过些天,我送你回一趟家?祖父今天还在问你,我看阿娘来看你那几天,你比平时多用了半碗粥,你若想,召阿娘进宫多住些天也可以的。”

    他握着那只纤纤小手,说的时候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太子妃低头听着听着,突然说:“太子,妾想去看看赵王妃许氏。”

    太子看着她的手,她仿佛看着太子,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我想去看看她,她人挺好的,去年宫宴上还夸我的衣服好看呢。”

    “也许,我能托她到了那边,替我照看一下小长平。”

    李福贵扶着太子妃下马车时,身旁有一棵高高的银杏树,树干虬曲,郁郁葱葱,一丝凉风拂过,繁茂枝叶里,有啾啾唧唧的蝉鸣声。

    “绿叶成荫子满枝。”

    太子妃尖尖的手指磨着粗粝的树皮,把这几个字翻来覆去咀嚼似的,念了好几次。

    赵王妃被囚在赵王府一处偏远的院落里,赵王的姬妾儿女已随着他去守皇陵,往日雕描画栋一派富贵气象的王府静得像茫茫荒野,守卫领着三个人出来,为首那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哭得抽抽噎噎的,迎面撞见太子妃,不行礼也不问好,咬着唇狠狠地瞪了人一眼骂一句“都是你”,跺了跺脚哭着跑出去了。

    “太子妃娘娘这边走。那是护国公家的六姑娘,跟里头那位是姨表姐妹,这几天就来过她一个人。”

    太子妃低声叹道:“也难得。”

    赵王妃人将赴死,收拾得很体面,拿着梳子在梳头,见了太子妃,面上也毫无波澜,“沈云瑶,你来送我上路?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好了。”

    太子妃也不说什么,接过她的梳子,替她挽好了发髻,簪上簪子的时候轻轻地说:

    “我知道,不是你。”

    赵王妃终于一声悲啼泪如雨下……

    “不是我!不是我!!!!!!”

    她靠在太子妃怀里一声声地喊,一声声地喊,像要喊得上天垂怜降下六月飞雪,然而除了惊走屋外晒太阳的小野猫以外,四周静悄悄的。

    太子妃搂着她的肩膀,也哭着喃喃自语:

    “我知道不是你!不是你!是——”

    她们最终也没有把是谁说出来。

    暖熏熏的晚风吹进来,吹得李福贵泪流满面。

    从那个时候,太子妃再也没喊过一声“修哥哥”,有一回太子许是喝多了两杯,对着李福贵也絮絮叨叨:

    “我宁愿她指着鼻子骂我。我宁可她是觉得我不好,是我用情不专,是我负了她。”

    “可你看,她什么都明白。不用我说,她什么都知道。”

    “她不怪我,她只是伤心。”

    “我宁可她怪我……”

    他这么说着,一边咳嗽一边笑。等第二日酒醒,又是若无其事地抱着许良娣的女儿去看花。

    东宫岁月,度日如年,生生磨得周昭训做菜做得比当初吉祥姑姑还要好,磨得本来话就不多的刘奉仪,小产两次以后越发沉默。磨得太子妃谱的新琴曲,任是小长乐听了也说:“阿娘,不听这个好不好,长乐听着想哭。”而朝堂上,许家日益衰落,昔日的盟友林大将军也倒了戈,林家的嫡长女进东宫那日,一向笑容款款的许良娣,面上也不免有些焦灼。

    终于到了那一日,帝王驾崩,沈老丞相扶着太子坐到了龙椅上,大臣山呼万岁时,李氏江山终于迎来中兴之主。

    那天晚上,新皇敲开了他妻子的房门,夫妻两个人相拥哭了半夜,李修握着沈云瑶的双肩,小心翼翼地问:“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以后,再不叫你伤心了。”

    一室静默,许久许久,久到他忍不住摇着她的手一声“瑶瑶”一声“娇娇儿”地哀求,李福贵偷偷把小长乐推醒,伶伶俐俐的小姑娘都不用人教,抱着沈云瑶的小腿晃一晃:“阿娘——”

    她终于轻轻笑出声,她说:“好。”

    他把人抱起来转圈子,爽朗的笑声让殿外的李福贵想起楚王迎娶楚王妃那天,雪花飘飘,他有些醉了,偏要去折那枝带雪的蜡梅花,偏头笑得像个孩子,说:“我拿去给瑶瑶看!”

    周氏阿柔对此气得冒烟,在屋里跺着脚来来回回走来走去骂李福贵:“别低头!我知道是你!一定是你在搞鬼!你主子有什么脸来求瑶瑶!有什么脸!”见沈云瑶抱着小长乐笑,又忍不住拿手指挨着戳这母女俩的脑门:“两个傻子!大傻子和小傻子!两句话就骗走的傻子!好歹先让我把人打一顿啊啊啊啊!我不管你们了!不管了!”

    若这是个话本子,故事讲到这也就该到了结局,然而这不是个话本子,新皇登基是个新的开始。

    朝政百废待兴,许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护国公宣平侯也蠢蠢欲动,沈老丞相年纪大了,日益喜欢摆出“为你好听我的”那副架势,南阳侯也要开始流露“多亏了你舅舅我”的态度来。国库空虚,贪腐盛行,边疆不稳……要做的事情那样多,死了一个仁和太后,后宫还有许德妃。

    李福贵无数次想,许德妃若生做个男子,不知道皇上还能不能赢。许德妃这个人,当初她嫁给皇上,大约不只是为了感情,也是为了效仿她姑妈,做下一个呼风唤雨大权在握的“皇后娘娘”。这个人跟她姑姑一样狠心,却比她姑姑沉得住气。李福贵不知道她是何时发现皇上当初与她诉衷情全是鬼话的,可皇上登基时候牵着沈皇后受百官朝拜,她却只封了个德妃,任是个傻子也能看出不对来,许德妃却还能面不改色一口一个“阿修”叫得亲热。

    沈皇后有一次对周淑妃说,这人行事虽恶毒,却着实是有谋略的,结果淑妃嗤笑道:“谋略?她从第一步就走错了,她就不该嫁给皇帝老儿,她要是听她祖父的嫁到林家,皇帝老儿想拿到虎符可没那么快。她想着走她姑姑的老路,帮皇帝老儿夺嫡然后共享江山,须知皇帝不是先帝,她们许家也出不了第二个许太师。”

    或许,还是要经历很多事,才能看破一个情字。

    许德妃虽然斗不过皇上,在后宫却依旧笑傲江湖,哪怕仁和太后蹊跷暴毙,许家党羽接连被查,她在后宫依旧不动如山。仁和太后在后宫经营多年,人虽死了,养的耳目还在,可她就是能按兵不发。许家人得了她的话,个个不敢轻举妄动。

    皇上偶尔空下来,就喜欢抱着长乐举高高,不满五岁的小姑娘扎着两个小丫角,抱着皇上的脖子问:“阿爹,我们一直住在这里,不回去了好不好?”

    皇上捏着她小耳朵问:“长乐喜欢这里啊?”

    小公主点点头:“嗯,住在这里,长乐每天都能见到阿爹,小时候阿爹都不来看我。”

    皇上一时有些愣怔,“你记得那么清楚的吗?那阿爹以后多抱抱长乐好不好?”

    然而命里的事,哪里由得了人。不久小长乐就被宫人从御花园的湖里捞上来。

    怀胎三月的沈皇后靠在皇上肩头一言不发地流泪,哭得昏过去又哭着醒过来,皇上怕她肚子里的孩子出事,命太医院的人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守着,甚至亲自去求周淑妃:“你守着瑶瑶——这件事,朕旁的人都不信。”

    长乐公主的事查起来却匪夷所思到了极点,长乐每天那个时候都在未央宫偏殿跟小嘉乐一起睡午觉,她喜欢拍着小嘉乐唱小曲“哄宝宝睡觉觉啦”。那天不知怎地却悄悄跟着两个小宫人去了御花园。那两个小宫人一口咬定是怡乐公主身边的人把小长乐推到湖里,怡乐公主才四岁,缩在许德妃怀里哭着说“不是我!孩儿不知道,孩儿走过去,她就掉进水里了”,正当怡乐公主身边的人坚决不认时,有个侍女当场就咬舌自尽,一时之间死无对证十分混乱。

    这件事查来查去没个准话,在有心人的默许下,锅还是扣在许德妃母女身上,奇怪的是皇上只把未央宫的宫人换了一批,许德妃那里不过罚俸让怡乐公主禁足而已。

    宫里头人人唏嘘不已,说许德妃真真是盛宠。许德妃咬牙切齿,搂着怡乐公主来未央宫向沈皇后谢罪时第一次卸下她一贯笑吟吟的面具:

    “沈云瑶,你也不算蠢,听得懂我在说什么,我只说一句,我的怡乐是干净的。”

    经此一事,许德妃许家终于沉不住气,为了怡乐公主的清白,许德妃终于动了手。许家一动,就如同鱼儿咬了钩。

    “你说,他知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沈皇后抚着小长乐身前戴的小金锁,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他一定知道,那个人一定是他这边的人……许家人缩在龟壳里,他们想把人引出来……”

    “我的小长乐就做了鱼饵。我的小长乐……”

    “你别急,我知道不是他让人这么做的,他没这么坏。”

    “可他现在一定知道是谁了,却什么都不说,还是默认了。”她说到这里,盈盈泪眼里满是凄怆,“就跟,就跟我的小长平一样。他知道了,可他还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在想,那个人是谁……他们可真聪明啊,我怎么就一点手段也学不会呢……”

    不是学不会,千日防贼,总有一日防不住,可要杀贼,贼那么多,又个个身怀绝技。

    李福贵到头来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许德妃有没有查出来也不得而知,高手过招从来都在暗地里,而明面上,皇上在护国公的大声呼吁下,决定开始本朝第一次选秀。

    选秀前夕,怀孕七月的沈皇后早产生下一个小皇子,沈皇后叫他长安,长安,长安,这样一个好名字。

    二十三个女孩子选进了宫来,周淑妃彻底跟皇上撕破了脸,沈皇后的寝殿外,周淑妃狠狠啐了皇上一口,把李福贵吓得腿软,她却只顾痛快地往皇上心上扎刀子:“……你但凡是个爷们就放过瑶瑶,呸,去你娘的情深义重,你一个要当一代明君的人谈什么恋爱?你想得美!瑶瑶被你害得还不够惨?求求您老人家做个人,让她安安心心地不喜欢你了不行吗?你不能好好儿地喜欢她,就放她好好地不喜欢你不行吗?呸!”

    她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的,怒目圆睁的样子颇有几分慷慨赴死的意气,皇上却没发火,望着沈皇后的寝殿,半晌才说,“你白日照顾瑶瑶辛苦了,回去吧。”

    他走进沈皇后的寝殿,沈云瑶正低低地咳着,一心一意拍着怀里瘦弱的男婴,一室黄灯如豆,她们母子的身影落在墙上,莫名让人想起“相依为命”四个字。

    皇上在床边坐下,把小长安接过来,低头轻轻亲了一口,很慢很慢地开口问道:“娇娇儿,你什么都知道的,是不是?”

    沈皇后拿着手指,在他玄色龙袍上的暗纹间划呀划,划呀划,嘴角的笑像他们这七年的时光,刻骨铭心又转瞬即逝:“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只喜欢我,你只是想当个好皇上。”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跟她从前给小长乐讲故事一样,“我从来都不怪你,我到今天都不怪你。我只恨我自己,当年不该听你的,不该喊你一声修哥哥。”

    “修哥哥,我累得很了。”

    “我们以后,各自都好好的吧。”

    皇上捉住她的食指,抚着她浅粉色的指甲,一滴泪打到了她的指尖上,他说:“我明白了。”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小长安,先天不足的孩子身体羸弱,夜半醒来,哭声细弱的像小猫儿,叫人听着心都要碎了。

    皇上起身轻轻颠着孩子,又说了一句,“我明白了。”

    他低声哼着:“月子高高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沈皇后垂首坐在灯影里,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护国公的孙女成了皇上的宠妃,沈家送来的两个姑娘却没选上,李福贵得了皇上的吩咐,几次带人把沈老夫人拦在宫门口,老夫人身边那两个小姑娘,也是眉眼精致笑意天真。

    未央宫里,小长安总是哭总是哭,沈皇后抱着他,绕着朱红色的盘龙柱一圈一圈地转,“哦哦哦”地哄着哄着,周淑妃带着小嘉乐过来,小嘉乐话说得伶俐了些,也跟从前长乐公主哄她一样,踮着脚尖去够小弟弟:“宝宝乖,姐姐唱歌给你听呀。”

    沈老丞相一次在早朝跟护国公吵了半天架,到了御书房,不知怎的就开始讲起沈家的五姑娘,如何想念她姐姐,如何想常与她姐姐在一处,最后还有一句神来之笔:

    “……说来,与娘娘还很相像呢。”

    皇上听了在想什么,是没人知道了,不过第二天,皇上把沈家五姑娘赐婚给了宣平侯。

    护国公至此彻底膨胀,连早朝时呼“皇上万岁”时声音都比从前高了三分。陈家正式加入战线,成了对付许家的一把刀,许家孤掌难鸣,垂死挣扎之际也是险象环生。

    前朝波诡云谲,后宫就水深火热。许德妃出手越来越阴毒,好几个新选进宫的女孩子还没回过神就成了深宫冤魂,林贤妃周淑妃好几次堪堪与冷宫擦肩而过,纯妃和三皇子处更是险象环生,只有未央宫大门紧闭,小长安在沈皇后没日没夜的照看下,到底一天天康健起来。

    皇上终究棋高一着,许氏一族连带皇上那些不安分的兄弟们,到底统统叫皇上送去见先皇。

    许德妃去冷宫时,曾经看着皇上一字一顿地说:“我看人,原也没看错。时也命也,输给你我也认了,只怪我,看破一个情字看得太迟。”她挺直了腰板看着皇上,不像看着一个曾经生死相许的情人,倒像在看一个惺惺相惜的对手。然而皇上勾起嘴角只是冷冷一笑:“论输赢?你们?”他摇摇头,在怡乐公主的哭声里,让人把她们母女都关进冷宫日夜监守。

    怡乐公主的哭声那样大,李福贵一时之间,倒是想起了很多事。

    他原是密州诸城县人氏,连年水患人民饥困,朝廷拨下来赈灾的粮米他从来没见着,倒是眼看着父母先是卖了大姐姐换粗米,又卖了小妹妹给哥哥治病。八岁那年,阿爹大手牵着他的小手,将他交到族长手里送他去个“好去处”,阿爹说:“贵哥儿,到了哪也要好好儿活……”

    他到了刘美人那里,刘美人笑起来眼睛像弯弯的月牙儿,莫名叫他想起不知被卖到何处去的大姐姐。她说:“福贵?倒是个好名字,说话也伶俐,不必改了,还叫福贵。”不过三四岁的九皇子,伸手来拉他:“你来跟阿修玩——”

    后来九皇子叫吉祥姑姑护在怀里,六尺长的大杖一下一下落在刘美人身上,从不高声的女子第一次那样撕心裂肺地喊:“阿修!不许哭!你不许哭!”许皇后和沈贵妃相对而坐,一个笑眼盈盈,一个面无表情,九皇子就在吉祥姑姑怀里,一滴眼泪也没有。

    那天晚上,九皇子对李福贵说,“福贵,你看,我没哭。”

    昔年落魄的九皇子,那十几年,随便哪个皇子公主都能明目张胆撕掉他的书,泼他一脸墨。随便哪一天下学,吉祥姑姑伺候他洗漱都要问,“爷,这又是哪个黑心肝的下的手,怎的又青了一块”。连着多少年,太子生辰那天都要当众唤,“九弟,帮哥哥擦擦这靴子”。甚至在楚王大婚那天,赵王还要咄咄逼人地灌他酒,而太子爷眉开眼笑地问,“九弟,听说沈家三姑娘可是难得的美人儿,几时你带她来太子府,哥哥我也开开眼”……如此种种,吉祥姑姑背地里抹了多少眼泪,那个眉目俊朗的少年也只是笑一笑,一句话都没有。

    他从前说话很伶俐,如今成了哑巴。他从前想着,等主子出人头地了,他也能捞个人上人当一当,享一把人间清福,过了这许多年才明白,这人间哪,是王侯庶人各有其苦,不过苦的滋味儿不一样罢了。

    要是吉祥姑姑还在就好了,她一定能劝劝沈皇后,到底是夫妻么,就当想开了看开了也罢,好日子来的不容易,别再这么冷着不见面了。

    皇上大约也是这么想的,许德妃前脚刚进冷宫,他就开始满面春风天天去未央宫溜达,要么赶着饭点到未央宫,一句“真巧”就开始给皇后娘娘夹菜,要么打着看小长安的名义连着他娘一起看,看得沈皇后扶额叹息。可小长安含糊不清笑眯眯拍手叫着“父皇”,她又忍不住浮起一丝笑影子。

    皇上手里拿着拨浪鼓摇逗着小长安,剑眉微挑:“娇娇儿,你笑了,我瞧见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沈皇后看了他一眼没理他,他也不尴尬,自顾自对小长安说,“乖乖,你也瞧见了是不是?来,对你阿娘说,阿娘你笑了——”

    若不是十月那场大雪,或许帝后之间还有一线生机。

    那年也是奇,踏上十月,霜降刚过就下起鹅毛大雪,大雪连着下了十几天,冻死百姓无数,河南河东河北,四处都是冻饿交加的灾民绝望的啼哭声。受灾最重的汴州粮仓一开,朝廷派去赈灾的钦差腿软得站都站不住——粮仓空空如也,那些救命的粮食,早就变成白花花的银子,不知飞到了谁家的口袋里。

    可巧汴州那位太守,姓沈,正是沈皇后的从叔。

    皇上忙得三天睡不了几个时辰,还没忘记去瞧瞧体弱的小长安,见他们母子都捂得严严实实的才放心。这是有人记挂的,没人记挂的许德妃那里,自小娇养的怡乐公主烧了三四天,大雪初霁那天早上,抓着她娘的袖子,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就去了。

    皇上忙着在前朝就赈灾的事跟沈老丞相拉锯争论,没空理会后边的事,怡乐从看太医到办后事都是沈皇后在操持。小小的小姑娘,就这么在她亲娘怀里咽了气,李福贵本以为会很解气,可惜并没有。许德妃一滴泪也没有,抱着那孩子轻轻唤她的名字,一声一声“怡乐——”从日出唤到日落,唤出了李福贵心头上许多不能忘怀的东西。

    有刘美人丧命时不能瞑目的眼睛;有吉祥姑姑拜别太子时孤傲单薄的背影;有太子喜得麟儿时抱着两个孩子朗朗的笑声;有沈皇后靠在玉枕上眼角滑落的泪滴;有仁和太后“伤心病逝”的前一夜,皇上从暴室走出来时一身的血腥味;有小长安日夜啼哭时,皇上望着未央宫的叹息……

    待许德妃松手把孩子交给宫人,看着沈皇后又露出她初进东宫时那种大方典雅的微笑:

    “皇后娘娘,要怨就怨咱们都嫁错人了。”

    听在众人的耳朵里,只觉得她是在怨君王薄情。可说来她作恶太多,手上的血,也不全是为了皇上才沾上的。

    李福贵只觉得孩子可怜,不觉得她可怜,等到年底小长安莫名其妙染上天花,李福贵才明白过来——许德妃说那句话压根不是在怨,更不稀罕他的可怜。她和她姑姑早在先帝刚驾崩时就留了着一招后手,不过想着几时出招才能叫皇上最疼。从前留中不发,大约,或许,还念了一点点情分。

    她自己在小长安染病的第二天,就着一袭华服三尺白绫悬梁自尽。两岁的小长安,话都没学会两句,就这么生生断送在宫墙里,为这场惊心动魄的权力斗争添上最后一抹血迹。

    二皇子一殁,朝堂上,沈家的门生无非是觉着皇上总得给个补偿,大事小情的,总要隐隐约约抬出沈皇后来“不看僧面看佛面”。给汴州沈太守说情的折子,也就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皇上的御书房里。然而皇上是什么人,上元节晚上刚拭去沈皇后脸上的泪水,亲手把小皇子放进棺椁,上巳就下旨请老丞相告老回家颐养天年。沈太守斩首示众,家眷没入内宫为奴。

    三个月后,沈老丞相归天,皇上在未央宫外站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淑妃走出来,叫人把一个箱子抬到永安宫去,对皇上说了两句话:

    “她说,她知道,不是你,不怪你。”

    “她说,只是累了。”

    “她说,愿你长命百岁,做个名垂青史的好皇帝。”

    “她说,以后如无要事,不必再见了。”

    那箱子里零零散散许多东西,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有多幅皇上为沈皇后画的小像,有折了骨的风筝,各种木雕的小玩意,箱子最上面,有用素帛小心翼翼包好的——

    一截光秃秃的梅枝。

    皇上不过把东西收起来,日子也不过就这么过,唯一一回醉了酒,还是那年五月里他召了江太傅的小孙女江美人侍寝。

    “瑶瑶当年也像她,笑起来那么乖,不晓得该说胆大还是胆子小,新婚夜靠在床边打瞌睡,我把梅花拿给她,她还不敢接呢。”

    他仰头喝下一杯酒,呵呵笑着对李福贵说:

    “十年了。”

    一年后,沈皇后病逝未央宫,芳年二十五岁。皇上在永安宫里,把那箱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擦拭了一遍,又放回去,天亮的时候对李福贵说:“锁到库房里去吧。”

    李福贵从库房里出来,宫里每个人都已经换上了素服,皇上一身白衣白鞋站在永安宫门口,傲岸的背影像远古巍峨的山峦。李福贵却偏偏想起约摸十年前的一个雪夜,已经半醉了的少年举着一枝缀着星星点点花骨朵的梅枝,笑得像个傻子:

    “我拿去给瑶瑶看!”

    那时,谁都没有在雪花轻飘飘落在梅枝上的声音里,听见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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