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在某个电视剧里看到过一句话,在正常人的眼里,这个世界是个人与他人组成的世界,而在患有自闭症障碍的人的世界里,只有他们个人。
所以,他们很难与他人建立情感关系,除了一些长时间陪伴在他们身边的亲人,很难有外人能融入他们的世界。
温染在幼年时期是接受过自闭症的专业治疗的,毕竟家庭条件摆在那里,从小时候开始,她该接受的治疗和教育一点都没少。
她的家人曾说她在艺术领域有一定的天赋,这也属于自闭症群体中的一些比较特殊的才能,也就是所谓的学者综合症,指的是一些有认知障碍但在某一方面有超乎常人能力的人。
事实上,自闭症患者中只有10%是学者综合症,他们在一些特殊测试中常常胜于常人,温染就是这百分之十的其中之一,但这并不能代表她的其他方面与普通人一样正常成长。
她在四岁的时候被确诊为自闭症谱系障碍,在此之前,她看上去不过只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儿,会依偎在妈妈怀里,偶尔也会笑,会哭。
但是渐渐地,她的父母发现,这个漂亮的孩子从来不对任何除她自己之外的人感兴趣,甚至包括父母本身。
她甚至从未开口叫他们一声爸爸妈妈,无论在任何环境里,她从来只关注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比如一幅画,一个杯子,一个不停走动的钟表,她可以盯着那样东西很久,任何人的打断都会让她烦躁甚至大哭,直到再次回到刚才她喜欢的状态里,她才能安静下来。
直到这个时候,温染的父母才不得不去带她进行专业鉴定,最终也得到了他们最不想得到的,却也是他们早就意料之中的结果。
一个足以让一个普通家庭为之崩溃的结果。
自从两人结婚以来,温染从来没有像一个正常的妻子一样,去正常的跟谢云礼这个丈夫相处,也没有正常的社会交流,她的生活非常封闭,以至于住在这栋房子里以来,从未踏出家门一步。
曾经几次来的时候,也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身影和祝阿姨抱歉的笑容。
按了门铃之后,果然里面并没有动静,对讲机里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谢云礼没有再犹豫,直接开了密码锁进了门。
谢云礼扫了一眼,还和以前一样,单调而干净的院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院子里原本那棵树的附近长出了一些花朵,也不知道是不是祝阿姨种植的,有些像是路边的小野花。
他打开门走了进去,特意弄出了点声音。
“能做过的治疗都做过了,但你也知道这种病是很难治疗的,我们永远不能指望她像一个正常的女孩儿一样生活,她能够生活自理,能够与他人进行简单的的交流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大多数时间她还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且当初那些诸多的干预和治疗中,有一些也对她造成了某种程度的伤害,所以请尽可能的耐心与她相处……”
这是谢云礼从温家一位长辈那里听来的话。
结婚两年多以来,他不是没有尝试过与她接触,然而……
自从这个世界上与她最亲密的母亲去世后,似乎再也没有人能融入她的世界里。
“原本在我们精心的照顾和陪伴下,她已经能像个正常的女孩儿一样与外人进行正常的交流,也有了独自生活的能力,会自己吃饭,也会表达自己的需求,生活中该做的事情她都会做,但是现在,她已经不想再亲近任何人了。”
“不要把她当成一个病人,她虽然有自闭症,但她并不是一个傻子,除了天生带着‘自闭症’这个病症之外,她也并不比一个正常女孩儿要差到哪里,希望你能对她多一些耐心……”
谢云礼打开客厅的开关,客厅里的布置丝毫没有改变。
宽阔的客厅,大多都是以米白色为主,除了一些必要的家居之外,装饰并不多。
让她适应一个新的居住环境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所以这里的布置跟她原本的家庭几乎一模一样,就连温染母亲生前的钢琴也被搬了过来。
每一个她熟悉的物品都整整齐齐的、按照特定的距离摆在她熟悉的地方——如果随意变动位置,她也许会感到无法适应。
这也说明她能够记得每样东西之间的距离和位置,她的记忆力从小就是超群的。
“温染,你在吗?”
谢云礼在客厅里找了一圈,楼下没有人,二楼的房间也没有开灯。
他上楼敲了敲卧室的门,“温染,你在睡觉吗?我是谢云礼,你的……”
你的丈夫。
谢云礼顿了一下,这一层身份对他们来说似乎从来都无足轻重,无论对她,还是他自己。
卧室的门没有锁,里面也没有人。
难道因为祝阿姨迟迟没有回来,她自己出去了?
想到这一点,谢云立刻走下楼,正拿出手机准备正拨电话安排找人,忽然听到楼下传来声响。
三层别墅的最下层其实是地下室,以前是装红酒和一些杂物的地方,后来全部都收拾出来了,里面应该没什么东西才对。
谢云礼刚走过去,准备打开灯的时候,忽然一个人影蹬蹬蹬走地下室的楼梯走上楼。
她穿着一身睡裙,披散着头发,双手提着长裙裙摆,刚跑上来就对上了谢云礼高大的身影。
时间好像顿住了。
两人一个站在楼梯口,另外一个还保持着向上跑的姿势。
在昏暗的楼道里,她惊惶的眼眸与他对视了一秒,立刻躲开了他的视线。
也就是那么一秒多点的时间——她显然是吓了一跳,脚底拖鞋一滑,险些摔下去。
谢云礼刚想伸手帮她,她自己踉跄着的扶住了墙,整个人惊魂未定的站在那里,开口时连声音都发着颤,“……谢云礼?你怎么……在这里?”他有些意外。
因为这是这两年多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开口。
依旧是有些含糊的、稚嫩的发音,与很多长大的自闭症孩子一样,她也存在一定的语言障碍,就仿佛还停留在幼年时代刚刚学会说话的时期,从那以后嗓音和语言都再也没有成熟起来过。
一些自闭症患者总是有独属于自己的语言使用方法,甚至有一些无法用正常的语言表达自己,所以在言谈举止上,很容易能从人群中发现他们的存在。
谢云礼说:“祝阿姨身体不舒服,现在在医院休息,她不放心你,所以给我打了电话。”
他摸到墙上的开关打开了,她的身影顿时清晰了一些,身体也瑟缩了一下。
之前的见面,两人几乎没有那么近的距离,但她的模样也似乎没有太大变化,多年的居家生活让她的皮肤异常白皙,很少修剪的黑色长发几乎能遮掩住她整个纤细的背部,显得她身形格外清瘦,在宽松的睡裙里几乎有有点摇摇欲坠的感觉。
那双从来不与人正面接触的双眸微微闪烁着,不知道看向哪里,连双手也局促不安的藏在身侧,就好像随时都会转身逃跑一样。
但她依然是漂亮的,哪怕已经二十多岁,身上还始终带着一种独特的少女气。
引人注目的长相对他人而言是优势,但对温染来说,最不希望的就是引起他人的注意力,所以,这也是她不能独自外出的原因之一,这样的容貌,又带着严重的社交障碍,一旦引起他人的注意,很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像是要临时组织合适的语言,过了好几秒,她微弱的声音才再次开口:“祝阿姨……在医院,生病了吗?”
“没什么事,不严重,你吃饭了吗?”
谢云礼转身走了几步,他知道自己再站在原地,她要么会转身逃跑,要么还会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
与其说是单纯交流障碍的原因,她会这个样子,应该也是有些怕他。
在不懂得婚姻的意义的时候,突然间多出一个丈夫,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尚且会懵,更何况是患有自闭症的温染。
可她似乎也从来都不在意这一点。
不过,祝阿姨到底是操心过多了,她毕竟已经长大了,照现在她的模样来看,独自在家里呆一天对她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没有,我没有吃饭。”
她的语速忽然有些加快了,磕磕绊绊的说:“祝阿姨……祝阿姨说会很快回来,可她一直都没有回来,我在等她一起吃饭,等她一起……”
说完这些,她的声音慢慢停住,安静了下来。
果然是这样。
祝阿姨说过,除了她做的饭,温染基本上不会吃别的东西,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的母亲和祝阿姨才了解她喜欢吃的食物,并且把她吃的食物按照她喜欢的方式排列在她面前,否则,她就会感觉到为难,这种现象在她成年之后好了很多,但自从温染的母亲去世之后,她曾经治疗后的好转就好像一夜之间打了水漂,除了跟祝阿姨有简单的交流之外,她几乎不会理会外人。
这也是祝阿姨这么担心她一个人在家的原因。
母亲的离世,带走了她好不容易与这个世界建立起来的微弱的联系。
谢云礼转头一看,她微微低着头,双手十指紧紧对在了一起,“……妈妈让我好好吃饭,所以我要好好吃饭,我在等祝阿姨回来一起,妈妈说,如果我不好好吃饭,她就会难过,我不想让她难过……”
这种重复式的语言,在普通人听来是毫无意义甚至莫名其妙的,但对于那个特殊的群体来说,这是属于他们自己的语言方式。
很多时候,控制情绪和思维对他们来说是很困难的事情。
等她说完之后,谢云礼尽量把声音放缓了一些,“好,那你想吃什么?除了祝阿姨做的饭,还有没有别的想吃的东西?”
这个问题对温染来说似乎有些困难,正当她低下头思考的时候,谢云礼的手机忽然响了。
他忘了把手机调成静音,所以在安静的房间里,突然的手机铃声听起来有些刺耳。
但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接听电话,而是看向温染。
果然,在电话铃声响起之后,她的神情瞬间变得怔愣。
谢云礼立刻反应了过来。
他知道她会害怕一些突如其来的声音,比如一些刺耳的铃声。
自闭症患者的反应阈限要比平常人要低很多,他们天生感官过敏,常人永远也无法理解他们所感知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哪怕只是一个嘈杂的商场,一个突如其来的汽车轰鸣声,都会造成他们感官超载,从而引发极端的恐惧和焦虑。
谢云礼知道她对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有恐惧感,可能也是源于她脑海中的某个记忆。
谢云礼掏出手机,想要按掉电话,却不小心按按在了接听上,周维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谢总,祝阿姨说她正在往家里走了……”
谢云礼拿着手机走进房间,问周维:“还有多久能到?”
“那家医院有些距离,她打出租车的话,最快也要半个多小时吧……”周维说:“听说是偷跑出医院的,实在是不放心温小姐自己在家里。”
也的确是放不下心。
她这幅模样,很显然是他应付不来的。
“嗯,她尽快回来也好。”
周维听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刚想问一问温染怎么样了,谢云礼就干脆利落的挂了电话。
周维那颗因为无比想要听到一些八卦而疯狂跳动的小心脏顿时消停了。
之前他有一次因为太过好奇,无意中提了那么一句,当时谢云礼的脸色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那以后,周维就再也没主动提起过温染一次,因为他不敢。
谢云礼不是那种让人怕到连玩笑都不敢在他面前开的人,但以周维的眼力还是能察觉的出来,温染的话题,他是不想听到,也不想提及的。
挂了电话,谢云礼走出房间。
“……温染?”
谢云礼走出来没见到她人,找了一圈,看到了沙发后面的衣角。
她把自己藏在了沙发的后面,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自己隔离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隔绝一切让她惧怕的声音。
或许,让她想要远离的不只有突然的铃声,还有突然出现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