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成殊手机电量耗尽,发出了警报。
他只觉得自己的脑门上青筋在突突跳动,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气急败坏的情绪。
接通电源,他继续拨打叶深深的电话。
没有回音,关机断绝联系如此干脆。
顾成殊又拨了两次,终于冷静下来,停了一停。
他把叶深深最后那条短信,又打开来看了看。
私人关系到此为止。
这个意思,应该就是分手吧。
分手。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顾家到底施加了什么压力、用了什么手段,竟让深深一夜之间就抛弃了他们所有的过往,埋葬了那些共同的幸福、甜蜜、温柔和诺言,毫不顾惜地对他说出了到此为止。
下意识萌发的蓬勃怒气,让顾成殊一阵发狠,只想把躲起来的深深揪住后颈,狠狠地抓出来。
“叶深深……”他狠狠捏着手机,咬牙念着她名字,想着把她抓出来后,自己该如何发泄怒火,直到她再也不敢提分开为止。
被他攥紧的手机忽然响起,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即将它接起,然后才瞥了来电显示一眼。
不是深深,是他的父亲。
神通广大的,一向完美掌控一切的顾父,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
而他从那边传来的声音,也带着恶意的轻松:“考虑得怎么样了,我亲爱的儿子?”
顾成殊倒是想了一下,才记起回家的时候,他曾敷衍地答应父亲会考虑一下和叶深深分开的事情。
不疾不徐的时间,不偏不倚的行动,完美控制了叶深深的行动,再来牵引他的动作。
顾成殊忽然在这一瞬间明白了自己下一步该走的路。
这不是叶深深的错误,而是他的过失。
是他还怀着最后一丝不想撕破脸的侥幸,企图维持表面上的和谐景象,结果落得如今这般束手无策、任人牵制的地步。
一瞬间闪过的念头,让他脸上的神情微动,但他立刻就控制住了自己,口气依然平淡:“考虑好了。”
这回答显然大出顾父意料,以至于他竟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说:“哦,是吗?”
“叶深深已经与我明确提出了分手,我也觉得,我们这段关系,不适合再这样持续下去了。”顾成殊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以后,我会继续关注我和深深、沈暨一起创办的品牌,但对于其他的事情,可能会搁置下来。”
顾父语带嘲讥道:“我早已说过,你是顾家人,怎么可以把自己未来的期望寄托在这样一个地摊女身上?更何况,就算你要寻找有用的合作者,也不应该是这个对不起我们顾家的人!”
顾成殊沉默片刻,他想着叶深深发给自己的那条消息,听着父亲的话,忽然觉得有点疲惫。所以他也不再驳斥父亲加诸给叶深深的罪名,最后只说:“好,我知道了。”
这难得顺从的模样,让顾父觉得欣慰不已。他感慨道:“既然如此,那么你尽快回来吧,毕竟,我们家还是需要你的。”
挂了电话之后,顾成殊将手机丢开,坐在屋内沙发上,开始冷静考虑。
他要回顾家去。
虽然,他还不知道导致如今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虽然他尚未掌握在背后搅碎他和深深感情的手段是什么。或许深深更希望他们并肩作战,把所有的误会和难题解开,两个人一起前进。
但,见招拆招太麻烦了,他还是喜欢直接将一切危机消除在源头,最好,在一切还未开始之前,就已经被他完全掌控。
他确实不习惯让任何事情超出自己的计划,不喜欢任何突如其来、不在他预料中的事情。
比如说,深深忽然和他提出的,分手。
想到她发给他的短信,气恼与愤怒简直令他郁闷至极。
究竟对方是动了什么手脚,让深深居然能不顾这么久以来的甜蜜相处,毫不在意地迅速将他抛弃,竟似乎没有半分犹豫。
她究竟喜欢他多少?又或者说,她真的和他爱她一样的爱着自己吗?
应该是吧,不然的话,她怎么会那么介意薇拉,怎么会被自己逼到那种绝境。
患得患失的情感逐渐攫住了他的心,让他开始焦虑,甚至坐在身后的沙发上,许久也不想站起来。
米白色的真皮沙发,填充了过量的海绵,软得过分以至于令人有一种不安定的虚浮感。
他靠在沙发上,心里想着深深,她现在会在哪里,在做什么,在想着什么呢?
叶深深趴在自己家的老旧沙发上,蜷缩着不知道睡了多久,然后终于被饿醒了。
她想了想,才模糊记起自己已经两天没怎么吃过东西。肚子里像是有只狸猫在抓挠一样,饥饿感让她不得不从沉睡中醒来。
无论怎么样的伤痛哀苦,终究敌不过人会饿会困。
就像失去了顾成殊后,她也依然要好好地活着,为了自己,也为了不让妈妈再受委屈。
外面的天已经暗沉,叶深深下楼,在路边熟悉的小店吃了一碗汤面。
许久没尝到的,中国的味道,以及,童年的味道。
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就漫了上来,一边慢慢吃着,一边任由自己的眼泪一滴滴落进面汤中。
面店老板娘看见她这样,顿时都慌了:“深深,阿姨今天的面不好吃吗?你怎么……怎么都吃哭了啊?”
叶深深扯过纸巾压在眼睛上,等到眼泪全部被吸走,才哑声说:“不,还和以前一样好吃。”
“那怎么……”老板娘疑惑地看着她。
叶深深捏紧筷子,低声说:“最近眼睛有点痛,被热气一熏,眼泪不知怎么就下来了……”
老板娘看着她脸上黯然的神情,心想,你的神色可比你哭还难看呢。
但她也没说什么,只默默给她送了一碟自己煮的话梅花生。
吃完饭出门,叶深深看到外面飘起了零星的雪花。
是了,已经快过年了,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刻。
她裹紧身上的外套,走向自己那个破旧的家。
细细的雪花飞扑到她头发上、脸颊上,带来针刺一样的寒意。
她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在光秃秃的行道树下,踏着回家的那条路,慢慢走着。
走到小区门口时,她仿佛忽然听到了心中莫名的召唤,抬头看向头顶的天空。
初初入夜的天空,深沉如海洋最底部的墨蓝色晕染在天空中。亿万点莹白的雪正不停地落下。她在一瞬间恍惚中,觉得那朵朵雪花看来都像慢镜头一样,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整个世界的冰冷都向着她倾泻而下,要将她彻底淹没在极寒之中。
但叶深深却停下了脚步。
她站在冰雪之中,站在自己的家门口,站在自己降世之时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地方,站在她摇摇晃晃迈出第一步的地方、站在她所有梦想和能力萌发的地方,仰头直视,迎接着这个世界赐予她的所有一切。
无论是礼物,还是伤害,无论是欢喜,还是悲哀。
漫天飞雪幻化成冰凉的白雾,这残酷的天象微缩成了她的世界,将她紧紧包裹其中。
飞舞的白点在风中旋转缠绕着,是她和宋宋、孔雀三人坐在河边吹过的蒲公英,白色的细微绒球随风而逝,顺着风的弧度,蜿蜿蜒蜒扭成一股细细的丝线,是棉麻或是生丝,缠绕着直上九天。
灿烂的白线一根根自天空垂下,是她牵着妈妈的手,牙牙学语时,转头看见窗缝间漏进来的阳光。细薄得没有实质的光线,从窗帘镂空的花纹间射过来,投在地上,从点到线的光再交织成斑斓的面。
那大片大片的斑斓,是铺天盖地的风雪波动着,被城市的灯光染成色彩迷离的布料。年少的她坐在妈妈的缝纫机下,看着一片片垂下的柔软的布,棉布,亚麻,桑蚕丝,变幻的色彩和迥异的褶皱,每一种面料都呈现出自己与众不同的光泽、曲度和质感。
这些或光滑或粗糙或柔软或硬质的材料,是她的人生中的每一道坎坷。
背叛她的孔雀曾像粗糙的纹理磨破她,而不离不弃的宋宋就是始终保护她的光滑内衬。
伤透了她心的父亲若像划破皮肤的硬质棱角,那么几十年如一日抚养她成人的母亲便是柔软温暖的襁褓。
而顾成殊,他则和全世界铺天盖地来袭的冰雪一样,带给她最美丽最纯净的颜色,也带给她最寒冷最难耐的感受。
这就是她的人生。她无法掌控的,只能迎接它、承受它的命运。
叶深深一动不动地站在这个雪夜之中,仰望着天空倾泻而下的风雪,仰望着深邃而难以触摸的墨蓝夜空,也仰望着自己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仰望着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每一朵雪花都是她杂乱无序的灵感,在这暗夜之中不成章法地坠落。
是她散落在各处的零星设计,令人惊叹的,却也令人叹息的,不成系统的设计人生。
美丽,精巧,每一朵都令人眼前一亮,却永远没有薇拉那种暴风骤雨式的攫人力度,没有冲击式的爆发力。
那么,最终她的道路在哪里呢?她该如何走这条路,走出一条前人从不曾走过、后人也永远无法复制的道路呢?
这世间只有一个薇拉,但也只有一个叶深深。
和她一样出色的设计师里,没有人像她一样曲折地活了二十多年,没有人曾体验过摆地摊、开网店的艰难人生。所以,她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叶深深。除她之外,没有任何人,能产生一样的灵感、画下同样的图纸、创造出同样的设计。
所以,即使表面上不成系统,可内里,却全都是属于她的。地球上70亿人中只有她一个人可以迸发的灵感。
在那开满睡莲的荷塘边,努曼先生曾说,每一片叶子和每一片花,在水面上看起来是毫不相干而独立的,但最终它们其实都扎根于同一片水域之中,从同样的根基上生长繁衍而出。而你,就是隐藏在水下创造这些花与叶子的伟大造物主。不曾露面,却始终自如地掌控着你手中诞生的每一件作品的气韵与风格,只要你没有变,那么,你所创造的所有东西,都将属于你一个人,带着你的痕迹烙印,永不磨灭,无人可侵犯。
“深深,你已经是顶尖的设计师了,只是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内藏的一切。只要你能将它挖掘出来,并掌控自如,你将来所能到达的境界,将令我都为你仰望赞叹。”
那时努曼先生所说的一切,她懵懵懂懂,并未领悟。
而在这一刻,她看着所有一模一样却又绝不相同的雪花,终于明白了他对自己所说的话。
就像所有迥异的花叶都从同样的荷塘生长,呈现出不同的炫目花朵叶片。
就像所有的雪花都自同样的天空坠落,每一片的构造都各不相同,世上不可能有相同的结晶。
就像她所有的设计,不同的线条与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廓形与不同的细节。然而,与国外讲求的系统性一致的,她拥有着中国人所说的气韵。贯穿于她长远的一生,流通于她所有的作品,构造出整个属于她的世界,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与世界上其他所有人迥异的、只有她一个人可以拥有的世界。
这是她的风格,在不动声色的点与线之下,涌动着她血脉里积淀的二十多年人生。
这是她的道路,在似乎无序的各系列设计中,潜藏着别人隐约可以窥见的,她一路走来的艰辛。
她看见了自己未来要走的每一步。
在这个寒夜,失去了顾成殊之后,她伫立在漫天风雪之中,任由积雪覆盖自己全身,也任由自己呵出来的气息白雾渐渐变淡,任由意识逐渐模糊,任由身体从僵硬的颤抖到无知无觉的松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