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最重要的,是深深的想法。
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一直以来,对一切都尽在掌握的顾成殊,开始隐约感觉到了心里不安的涌动。
他的计划表上有着所有可能的风险和应对策略,然而却没有某一个变故,叫“深深的心”。
最清楚明白也最不可捉摸的、看起来最稳固可事实上最容易崩塌的,叶深深的心。
叶深深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一夜难眠。
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她只能强忍着,睁着眼睛熬过这一夜,等到天光略微穿破窗帘,便立即爬了起来,准备去找外面的顾成殊好好谈一谈。
然而她的手刚握住门把手,却听到外面啪嗒一声,是门关上的声音。
叶深深顿时一惊,然后立即拉开门往外一看。
顾成殊出门了,他并没有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
叶深深呆呆地看着紧闭的门,然后立即回身,跑到窗口朝下看去。
顾成殊沿着街道渐渐走远了。清晨的雾气将他的身影一寸寸淹没,从深黑色到青黛色再到浅灰色,最后融入雾气,消失不见。
叶深深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从自己眼前的世界徐徐消失。她按在窗台上的手微微颤抖,无法自制。
许久,她才一步步走到外间,看着外面的一切。
他的东西都还在这里,没有带走。
可他要走的话,可能丢下这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都只是这短短几日才添置的,对他而言根本无足轻重的东西。
叶深深靠在墙上,看着面前的房间。真奇怪,明明之前他不在的时候,从来没有感觉到过空荡,为什么他一走,这里却彻底空洞一片,仿佛都可以听见脚步的回音似的。
仿佛为了逃避这种焦灼压迫,叶深深草草洗漱了一下,抓起自己的设计图,转身就出了门。
远未到上班时间,巴斯蒂安工作室里还没有人。
叶深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发了一会儿呆,但工作还是要继续,她按着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继续着水中花系列的设计。
等到她将设计图整理好,也已经是下午了。
叶深深将自己的设计图送去时尚杂志女沙皇Slaman那边,收获了她一堆惊叹。
Slaman惊喜地看着设计图,说:“赶紧出成品吧,我们这边策划一下这个专题,题目就叫……Lesfleurs,怎么样?”
Lesfleurs,繁花,一股夏日迷离气息扑面而来。叶深深表示赞同,同时也和她一起初步定下了专题拍摄的手法。
叶深深和她商议:“因为是水中花的意义,所以我想或许可以在水下拍摄,原本作为水流模拟的那一部分轻纱必定能在水中显得更加梦幻,服装的感觉也肯定能更为缥缈虚幻。”
Slaman十分赞成她的设想,迫不及待召来摄影师开始探讨。
叶深深抱着设计图出来,一边随意翻看着那些设计,一边在心里计划着每件服装应该用什么料子。
电梯打开,大堂的展示柜前,一群人正在更换新海报。
等身的海报被铺入玻璃之后,灯光亮起,照亮那里面的巨幅照片。
叶深深站在照片之前,愕然睁大了眼睛。
走极简风格的设计师很多,但她从未见过这样丧心病狂做减法的设计师。画面上的衣服几乎只是一块布被撕裂后的随意拼接,连纽扣都没有,只借助撕裂的衣角作为系带,遮蔽住那瘦骨嶙峋的模特身体。其实就连那唯一的衣结都打得漫不经心,只是随意一个活结而已。
与大众化的审美完全背道而驰,所有的色彩、剪裁、线条、细节全都被抛弃,唯一剩下的是跃然而出的力量,勾勒出设计师掌控自如的力度,令人震撼。
绝对无法穿出街,甚至肯定没有市场的设计,但叶深深站在它面前,手中的设计图忽然散落了下来,呆呆地看了许久。
她忽然想起努曼先生跟她说过的话。
他说,你有着偶尔灵光一现的才华,却未能形成系统的风格,无法让人在你的作品里看到你的独特个性。
那时候的叶深深明白,却还不透彻。
但在这一刻,她仿佛忽然明白了,自己作品缺失的是什么。
是内在脉络,是自己的骨骼,是沉埋在一切表相里的、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这一路走来,并没有找到的东西。
叶深深顾不上收拾自己的设计图,大步走去看向右下角的设计师名字。
VeraRen。
薇拉,任言瑄。
叶深深将自己那一叠设计图拿起来,走出大楼,沿着街边店铺慢慢走着。
她的脚步有点虚浮,沮丧与惶惑涌上心头,无法抑制。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设计图,繁花似锦,艳丽无匹。
可是,没有骨骼只有肌肉,妖无格,净少情,这是美丽的,浮华的,有着无可挑剔的色彩与充满匠气的线条,仅此而已。
她呆呆站在十字路口,仿佛迷失了自己的前路,不知要往哪里走去。夏日阳光艳烈,眼前所有来来去去的人影都变得五彩斑斓,难以看清,形同鬼魅。
许久,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设计图,顿了一顿,那双微微颤抖的手抓住设计图,两下一分,将所有的设计图都撕成了两半。
清脆的撕裂声响起,叶深深才如梦初醒,望着自己手中撕破的设计图,她自己都不敢置信,盯着那破掉的纸张许久,然后狠狠地一咬牙,自暴自弃般将设计图撕得粉碎,丢进了旁边垃圾桶中。
叶深深回到住处时,已经是入夜时分。
她的脸上满是疲惫,身形摇摇欲坠,眼中却燃烧着灼灼的火焰,一双眸子亮得吓人。
顾成殊看着从门外跌跌撞撞进来的叶深深,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但随即又冷淡下来,问:“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叶深深没有理他,咬住下唇沉默不语,然后甩掉鞋子,越过他直扑向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了。
顾成殊微微皱眉,转身走到她的门口,心里抑郁又烦躁,还涌动着一丝不安。
许久,他终于还是抬手敲门,勉强说:“饭做好了,先吃吧。”
叶深深在里面蒙上头,一动不动地扑在床上,紧闭着眼睛。
顾成殊站在门外侧耳倾听,等了她许久,然后才听到她含糊地回应:“我没胃口,你吃吧。”
顾成殊微皱眉头,一言不发地走到桌子边,看着自己做好的饭菜。
绿色的目鱼西兰花,黄色的玉米排骨,红色的番茄鱼,还有一碟白色的甜点,牛奶桂花冻。
她是已经在外面吃过了,还是不愿意再吃他做的菜了。
就像今天早上,一大早就迫不及待离开,就是为了避免吃他给她弄的早餐吧。
顾成殊垂下眼,看着桌上这些搭配得十分漂亮的菜,然后将它们全都倒到了下水道,开启垃圾粉碎机,将所有一切冲掉,干干净净,不留下任何痕迹。
明明昨晚一夜辗转难眠,今天又奔波一日,身体和精神都疲惫到了极点,可叶深深躺在床上,依然辗转难眠。
在黑暗之中,躺在寂静沉默的床上,所有一切让她害怕的、忧虑的、悲伤的,似乎全都被沉沉的夜放大了,铺天盖地笼罩在她的身上,难以挥去。
所以她只能爬起来,坐到桌前。她的手握紧自己的笔,仿佛这就是她的武器,可以帮她将面前这些烦忧驱散似的。
薇拉的设计,再度呈现在眼前。
自由到几近放纵的设想,肆意到几乎挥洒的风格。她永远不可能触及的境界。
顾成殊……是否你也被她的风格所征服,所以不再关注相较之下显得平庸的我了呢?
烦躁与痛苦让她无从下笔,她颤抖的手画不好哪怕一根线条。
她呆呆地坐在台灯下,许久,大脑依然在嗡嗡作响,无法纾解。最终她只能将笔丢开,打开门,走到外面去。
黎明破晓之前,黑暗中毫无声息,顾成殊应该正在沉睡中。
叶深深想,这是因为他没有像她这么爱他,他也没有需要追求的东西,所以,他才会比自己轻松这么多吧。
这念头让她感到绝望。她慢慢摸索着走到厨房,取出一瓶水拧开,全部灌入了自己口中,才感觉自己那濒死喘息般的艰难呼吸渐渐平静下来。
一整天未曾进食,又熬了半夜,她靠在冰箱上仿佛肚子里有只猫在抓一样饥饿。所以她打开冰箱,去翻找食物。
在整齐列好的饮料、水果和奶酪之中,她看见了一盒蜂蜜小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