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熹微时,叶深深被门外室友伊莲娜的声音吵醒。
她收拾好自己,看到水杯中已经枯萎的香根鸢尾,不舍地将它丢弃,换上昨晚新拿回来的花。
开门出去,客厅内的伊莲娜看见她出来,有点诧异地问:“你要去工作室了?”
叶深深点点头,看看墙上的日历,今天是周四,工作日没错。
伊莲娜对着门厅的镜子打理着自己的卷发,说:“我还以为你会在家休息一下,因为听说安诺特先生对你很不满意。”
她没有明说,但叶深深知道,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打回她的设计并当众驳斥,这对一个刚刚进来的新人简直是致命打击,尤其这个新人连自己的固定岗位都没有,每天只是在工作室做一些杂活,随时面临着被无条件遣走的局面。
伊莲娜的暗示叶深深怎么会不懂,她是在建议,不要再徒劳无功地腆着脸皮混在工作室了,不如现在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及早消失吧。
但叶深深沉默了片刻,艰难地扯起一个笑容,说:“不,我还是想去看看,工作室里是否有需要我的地方。”
伊莲娜同情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拿起自己的包:“走吧。”
叶深深进来时,几乎受到了所有人的侧目而视。
显然所有人都对她居然还死皮赖脸过来上班有点诧异。她迎着混杂惊讶、轻蔑、疑惑的眼神,走到皮阿诺先生的办公室门口,深吸一口气,然后轻轻敲了敲敞开着的门,对着他露出笑容:“皮阿诺先生,今天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作为给她分派任务的皮阿诺先生,在看见她的时候也有些迟疑,翻了翻自己手边的册子,说:“今天比较悠闲,或许你可以看看我们各个品牌之前的作品,学习并休息一下。”
“好的,如果有事的话,请尽管吩咐我。”她朝他点点头,走到旁边自己常待的仓库中,坐下来静静地看着面前的那些成衣。
按照年份与季节,每年8个五米宽的大龙门架,挨挨挤挤地挂满了之前的样衣。她早已熟悉的这些美好作品包围着她,空荡荡的仓库内,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安静得几乎所有一切都已经死去。
叶深深觉得自己真的无法再忍耐下去了,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咬噬掉一块,无法忍受的空洞。
她打开手机,看着妈妈的头像,想给她发一条消息,说一说自己在这边的生活,说一说如今的艰难处境。然而她终究还是沉默地关掉了。她想着离开那一晚妈妈拍着玻璃时痛哭的面容,要是让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日子,她肯定会伤心得不得了。
她的目光,在通讯名单上渐渐滑下,看着顾先生的号码。
这个世上她最坚强的后盾,无论她遇见什么,都能帮她彻底解决一切的顾先生——然而她的手指虚悬在他的名字上,许久许久,却始终没有按下去。
“放心吧顾先生,我不再一出事就找你了。我会坚持的,也会努力的。我会用尽一切办法证明自己的能力、让艾戈承认我的那一天到来。”
叶深深仿佛发誓般地说着,凝视着顾先生三个字许久,默默地关了手机,曲起双膝,闭上双眼将自己的脸贴在膝盖上,。
“睡着了吗?”有个声音在门口响起。
叶深深睁开眼,看见阿方索站在那里,面带嘲讽地看着她:“整天没事做,你倒是很悠闲嘛。”
叶深深将头转了过去,不想多说话。
阿方索走了进来,说:“巴斯蒂安先生要找一件03年的成衣,紫色麻质宽松上衣,上面有山茶花纹饰。”
叶深深站起身,穿过层层高大的龙门架,找到03年的8个大架子,顺利地找到了那件衣服。她拿出来交给阿方索,他看着她挑一下眉,说:“不错的仓管员。”
叶深深没好气地回瞪他一眼:“不错的跑腿工。”
阿方索被她顶了一句,却根本不在乎,嘲笑说:“很遗憾,跑腿工也是你,巴斯蒂安先生吩咐我,让你亲手送过去给他。”
叶深深不理会他的嘲弄,默然拎过衣服,向着巴斯蒂安先生的办公室走去。
“努曼先生,您要的衣服找到了。”叶深深轻敲了两下门,等到回应之后,再打开送进去。
办公室内有另外一个人在,年纪总有三十多岁了,却在巴斯蒂安先生面前跟个小孩子一样坐没坐相,半躺在沙发上神情散漫,叶深深进来了他也没变动姿势,只抬手捞过她手中的衣服,说:“来,我先看看。”
麻质的衣服轻薄,叶深深怕被扯坏掉,只能赶紧松开手。那人用力一扯,衣服正落下来,蒙在了他的脸上。
他却大声笑起来,隔着薄薄的细麻望着她,问:“别人要你东西,你不坚持一下吗?”
叶深深无语地转头看巴斯蒂安先生,问:“努曼先生,还有什么吩咐吗?”
巴斯蒂安先生没回答,先看了沙发上的那个男人一眼。那男人这才慢吞吞地坐直了一点,将衣服从自己的头上扯下来,举在面前端详着:“时尚果然十年一个轮回,原来我的概念十几年前你已经玩过了。但我不会修改设计的,放心吧,当我向你致敬好了。”
巴斯蒂安先生笑道:“只是撞理念而已,廓形、细节与效果截然不同,无论什么人都不可能将之定性为抄袭。我只是想给你这目中无人的家伙一个打击。”
叶深深对努曼先生点了一下头,准备带上门出去。谁知巴斯蒂安先生却犹豫了一下,叫她:“叶深深,等一下。”
叶深深回头看他,他斟酌道:“这件衣服当时有个配饰,你去配饰仓库帮我拿过来。”
叶深深点头,问:“是怎么样的呢?”
“忘记了,但颜色是一样的。”巴斯蒂安先生说。
那个男人顿时笑出来:“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叶深深却说:“好的,我马上去找。”
那男人诧异地看了巴斯蒂安先生一眼,见他点点头,便跳了起来,说:“好吧,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找。”
拉开配饰仓库,里面上百平米的空间,全部都是落地柜。所有的东西不是按照年份,而是按照材质分列,从帽子、手包、鞋到头饰、胸针、花朵,包罗万象,蔚为壮观。
叶深深回忆着那件衣服的颜色,走了进去。
那个男人带着看好戏的笑容,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靠在门上看好戏。
叶深深直接将刚刚点燃的烟从他指间抽了出来,按熄在门边的垃圾桶上,丢了进去:“对不起,里面都是易燃物,按照工作室规定,不能在里面抽烟。”
“好吧……”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脾气倒是不坏,举着手一脸无辜地笑着,“那我在这里静静观摩好了。”
叶深深沿着所有的柜子走了一圈,每到一个柜子前,她就上下迅速打量过柜子上陈列的东西。各种颜色在她面前一一掠过。
紫色,淡紫,蓝紫,烟灰紫,珠光紫,青莲紫,暮色紫,月晕紫……即使是一种淡紫色,因为色相与饱和度的不同,也有各种浓淡深浅之分。
但叶深深走到三分之二之后,搬了旁边一个凳子,去上面取了一条细麻与绸缎制成的腰带下来。
那男人诧异地走过来,看了看她手中的腰带,细麻的颜色确实是淡紫色没错,但在白色绸缎的映衬下,似乎比那件衣服颜色要浅一点。
“我敢保证你拿错了。”他的目光在上面左看右看,指了指斜对面一个头饰,“你不觉得那个颜色与衣服几乎一模一样吗?而且很巧,它也是麻质的。”
“是挺像的。”叶深深点头,说,“但那是因为光线不足,给它加深了一点色度。如果拿回去对比的话,会比那件衣服的颜色浅一些。”
“我才不信呢。”他笑嘻嘻地瞥着她眼中的腰带。
叶深深不跟他解释了,径自关了门,带着他往回走。
他将手插在裤兜中,走路像装了弹簧一样轻快,还带着年轻人的那种步伐,加上蓬松的头发随着他走路的节奏一抖一抖的,看起来就跟个顽童一样。
叶深深看着他的模样,在心里想,要不是自己现在情绪低落中,她肯定会被他带得朝气蓬勃起来。
叶深深拿回来的腰带,放在那件衣服上,紫色严丝合缝,一样的面料融合在一起,完美无缺。
“喔噢……”男人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叶深深,又转头去看巴斯蒂安先生,“努曼先生,你知道她怎么找东西的吗?从上到下看一眼,只一眼,就把这东西拿下来了!其余的配饰她看都不看,直接就回来了!”
巴斯蒂安先生点头:“是的,这是她天赋的能力,无人可及。”
“学过设计吗?”他看向叶深深,又问。
叶深深点点头,不太清楚面前这个人的身份,便又说:“不过我的作品还没有被品牌采用。”
“但你肯定看过她的设计。”巴斯蒂安先生向他说道,难得带上了愉快得意的神情,“你今天来找我炫耀的两件事情,我都可以答复你。第一,你引以为傲的新作,我当年有过同样的构思;第二,你想挖到手的那个参赛者,已经站在我的办公室内。”
男人瞪大了眼睛,目光不敢置信地落在叶深深的身上:“她?她就是那组《雨夜》的设计者?”
“是的,没错,很遗憾你挖掘人才的动作也比我慢了一点点。”
“可她是你工作室的人,为什么还需要去参加青年设计师大赛?”
男人崩溃又不甘地跳起来,叶深深莫名其妙地看着巴斯蒂安先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巴斯蒂安先生见她一头雾水,便示意她先坐下,然后指着那个男人说:“这是莫滕森,你或许知道他的名字。”
叶深深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点头:“是,但我以为……莫滕森先生年纪比较大了。”
Mortensen被誉为最年轻的顶尖品牌,实际也有六十来年的历史了,如今总部在纽约,是所有超模趋之若鹜的品牌,一是因为这家广告投入量最大,搭上线了就不愁曝光率和排行名次,其次是他家的广告永远离经叛道,游走在危险线上,和他家那全世界人手一条的内裤一样,热辣得臭名昭著。
“那是他的父亲,我的好友。如今执掌莫滕森的就是这个家伙。”巴斯蒂安先生介绍说,“接手有五六年了,当年他父亲将他送到我这边学习时,他比你还小呢。如今时尚杂志已经说他创造纽约一半的时尚了,也算对得起他父亲当年开创的庞大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