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零七个月后。西城一院精神科诊室。
何钰松捏着一份尚未拆封的检测报告,看着对面嚼口香糖嚼得起劲的人笑了笑:“怎么不拆开看看结果?”
林深青不解地眨眨眼:“还需要看么?三年了,指标再不正常,我就不来你这儿浪费国家医疗资源,到深山老林自生自灭去了。”
何钰松笑着拆开了报告,目光一行行掠下来,看到最底下,眉头一皱。
林深青嚼口香糖的动作顿住:“干嘛?”看他一脸大事不妙的表情,她笑意消失,“又出问题了?”
何钰松点点头:“嗯,是大问题。”
林深青把口香糖裹入包装纸,丢进垃圾桶:“行,说吧,我承受得住。”
他递来报告,指着最后一行给她看:“这里,检测医师忘了签名。”
“……”
林深青使劲磨了磨牙:“认识久了才发现,原来你挺骚的啊。”
何钰松依然温和地笑着:“只是恭喜你康复的临别玩笑。”
“哦,是该别过了,我现在看到你这张脸就生理性反胃。难怪你以前说,心理医生不适合跟病人发展医患以外的关系。”
他笑笑,又指指报告:“再忍忍,你还得去一趟检验科,让医师把这签名补上。”
“签不签都一样,麻不麻烦啊。”
“这是流程。”
林深青蹬蹬高跟鞋,不耐烦地打了个电话给女助理宋小蓓:“到医院了没?”
“姐,马上马上,这就来接你了,刚才路上堵车呢!”
她叹口气,自己拿着报告去了检验科。
何钰松目送她离开,转头在电脑上编辑邮件:“贺先生,我想这次真的是最后一封邮件了。除了少许因为用药过多产生的副作用还需要一些时间复原,林小姐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以及并发的抑郁症状已经完全消除,并且平稳度过了恢复期。恭喜。”
发送完五分钟后,一封新邮件投递进了邮箱:“谢谢。我在西城出差,今晚有时间请你吃个饭。”
何钰松还没来得及答复,林深青就回来了,把报告递给他,居高临下地往他电脑屏幕瞄了眼:“发现医生上班时间闲聊,是不是可以跟医院投诉?”
他擡起头:“可以,不过我不是在闲聊。”
她下巴一努:“那这是干嘛?”
“对我的病人实施远程治疗。”
“这么能唬人,也没见你找着女朋友啊。”她“啧啧”摇头,转身要走又站住,回头指指他电脑屏幕,“邮箱该清理清理了。”
何钰松顺着她食指所指,看见了发件箱一栏标记的数字――947。
倒真是一晃眼九百四十七封邮件了。
看林深青走了,他随意往下拉了拉,发现最开始那三百多封邮件的内容实在触目惊心。
林深青当年恶化的程度,比他预想中更严重。他也是后来才知道,林忠廷出事那天晚上,在北城拍卖会会场顶楼的直升机上,她已经记起了空难事故的全过程。
她之所以会坐上贺家的私人直升机,并不是背后藏了什么巨大的阴谋,而只是因为,公共航班上有个骚扰过她的男酿酒师。
她的助理劝她忍一忍,她却说,人活着为什么要忍。
就因为她一时任性,所有的灾难接踵而至。
她的助理死了。
她的爷爷死了。
贺星原的锦绣前程也毁了。
心结解不开,长期反复的精神折磨,让她从ICU出来以后很快并发了抑郁症。所以最初那三百多封邮件里,大多都是负面的消息。
有说她产生幻觉,歇斯底里砸东西的。
有说她躲进浴室,拿针头自虐,戳得满手背都是针孔的。
有说她偷偷吞了十倍的抗抑郁药,被送进急救室洗胃的。
接下来的邮件内容才渐渐趋于乐观。
说她自杀的念头减轻了。
说她的抑郁指数得到了控制。
说她再这样保持下去就有希望出院了。
最后的一百多封邮件内容就比较简单了,大部分都是:今天没有特殊情况。
何钰松笑着摇摇头。这个私人邮箱的作用到此为止,确实该清理了。
他摁下删除键,清空了所有的邮件,退出邮箱界面。
门外,林深青刚走出诊室,就看宋小蓓心急忙慌地从楼梯口跑过来:“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来迟了!”
“要是赶不上去北城的高铁,你就准备好背我过去吧。”
宋小蓓点头哈腰赔不是,正要说车已经在楼下了,忽然看见林深青望着走廊长椅上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子,眼神发了直。
“怎么了,姐?”
林深青没说话,在原地注视了他一会儿,慢慢朝他走了过去。
她站在他面前,低头看着他手腕上渗着淡红色血迹的白纱布,伸出一根指头,轻轻碰了碰他的伤口。
对方毫无反应,似乎也不在意她这个陌生人的触碰。
林深青蹲下来,仰头看着他:“小弟弟,这么深一刀,废了老大劲吧?”
对方没有答话,也没有看她。
林深青擡起手,把手背搁到他眼下:“还是你们年轻人有胆,我就只敢拿针戳。”
他终于皱了皱眉头,说:“哪里?”
“哦,看不出来了么?以前挺明显的啊。”她收回手,又碰了碰他的伤口,“你这个地方,以后会不会也看不出来?这么深,三年五载肯定消不掉了,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应该有可能吧。”
“不知道。”
“那就去知道知道。”
他摇摇头。
“干嘛这么快下结论?你还这么小,有的是时间慢慢考虑。”她眨眨眼,“我也是考虑了很久才下结论的。”
“什么结论?”
“第一次进抢救室的那天,我想到一个问题。我在想,人死了,还会绝望吗?然后我花了两年零七个月得到一个答案:人死了,就不会有绝望,不会痛苦了,可是也不会有期待,不会高兴了。”
“上天遮住了你头顶的太阳,教会你绝望,可同时也赐予你代替太阳的火把,教会你如何举着它。丢掉火把,你的人生就只剩一种可能,举着它继续走下去,却有无数种可能。所以,不要这么快盖棺定论。”
林深青撑膝起来,笑着摸了摸他的小平头,转身走了。
宋小蓓抹着眼泪跟上她:“姐,你病好以后变得好善良好温柔哦,都关心起不相干的人来了。”
林深青眨眨眼:“好看的人怎么会不相干?这些都是我的同类,死一个少一个,要多珍惜。”
宋小蓓一噎,换了个角度拍马屁:“不管出发点是什么,你刚才那段发言确实精彩!”
“是吗?”她从包里抽出一张“关爱抑郁症”的公益宣传单,淡淡地说,“是这上面的台词,喜欢就拿去收藏吧。”
“……”
林深青走后三个钟头,何钰松也下了班,刚走出医院,就看到一辆黑色迈巴赫停在门口。
驾驶座的人移下车窗,叫了他一声:“何医生。”
恰逢下班潮,四面不少女医生注意到这一幕,掩着嘴@议论起来。
何钰松擡起头,看见西装笔挺的贺星原,打开副驾驶车门坐上去:“贺先生倒是会给我制造绯闻。我们科室这两年都在传我有个网恋对象,天天一封邮件不落,现在估计又该怀疑我的网恋对象是位男性富豪了。”
贺星原笑着发动车子:“挺巧,我这两年不管国内国外,开会吃饭,不分时间场合地秒回你邮件,公司下属也以为我网恋。不过明天开始收不到邮件了,可能还有点不适应,不知道晚上能不能睡好。”
何钰松收敛了笑意:“最近睡眠质量还是不好?”
“还行,老样子。”
“还梦到我?”
他笑着叹了口气:“嗯,偶尔。”
会在这两年间持续不断梦见何钰松,实在是贺星原始料未及的事。
当初回到港城以后,香庭的情况一团糟,他一边关注林深青一边奔忙,直到三个月后才和堂哥以及褚家一起合力解除破产危机。
可也就是从那天起,他开始毫无征兆地失眠,反复梦到何钰松说过的话:“恋爱关系是一把双刃剑,可能帮助她痊愈,也可能随时抛出那根压倒她的稻草。保险起见,我建议不要使用这把双刃剑。如果贺先生有绝对的自信,能够保证在她患病期间不伤害到她,或者为伤害到她而产生的后果负责,可以忽略我今天的话。”
梦中的他像现实里一样一遍又一遍郑重点头,一遍又一遍一往无前。
然而不顾医生反对,坚持跟林深青谈恋爱的是他;最终拿起那一根稻草,亲手压倒林深青的也是他。
当他频繁为这段话辗转反侧,才终于明白,林深青进ICU的那天,何钰松为什么提前给他打预防针,告诉他――这几个月来你一直做得很好,这次的意外实在无可厚非。
其实何钰松早就猜到他会出问题。
就像天寒地冻里被刀子划了一道,当下毫无知觉,等到了暖和的地方,才发现伤口血流如注――他在ICU病房外那二十四个小时越逼着自己平静,回到港城以后就会越郁结于心。
何钰松说:“她已经没事了。”
“万幸。”
“不去见见她么?”
贺星原摇摇头:“请你吃完饭,我还得赶去北城参加明早的拍卖会。”
“这好像不是什么漂亮的借口。”
贺星原笑了笑,说出了真正的原因:“她没说想见我。”
两年零七个月,林深青知道他一天不落地看着她,却没有一次说过想见他。
他想,如果她需要他,他还是会像从前一样第一时间赶到她身边。
可是如果她不需要,他不会再像从前一样,自以为是地招惹她了。
同一时刻,去北城的高铁上,林深青正低头滑动着平板。
旁边宋小蓓凑过去看:“姐,看什么呢?”
“明早拍卖会的竞拍项目。”
宋小蓓的马屁又马不停蹄地拍了起来:“姐,你出山第一趟就去北城参加拍卖会,这是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的可贵精神啊。”
“是吗?”林深青看看她,“我就是好久没败家了,有点手痒。”
“……”
“哦,那你瞧上什么了?”
林深青打个响指:“这瓶酒。”
宋小蓓歪着脑袋看了很久:“三十二年前法国产的红酒,有什么特别的吗?”
她还没答,乘务员推着餐车过来了:“请问两位女士需要什么餐点吗?”
林深青看了半天也没看中什么好吃的,问:“没有寿司么?”
乘务员微笑:“不好意思,这位女士,我们没有供应寿司。”
林深青随便指了盒盒饭:“那就这个吧。”又说,“你们这餐点服务水平好像有点落后,我三年前坐绿皮火车就买得到寿司了,还是四星级日料水准的。”
乘务员皱皱眉:“您是说,普通快车的餐车提供了四星级日料水准的寿司?”
她点点头:“难道是国庆假期特供?”
“应该不会,”乘务员摇摇头,“高铁上都没有供应的餐点,绿皮火车就更不会供应了。”
林深青笑了:“那照你这么说,我那次吃的寿司是变戏法变出……”她说到这里蓦地顿住。
乘务员愣了愣。
宋小蓓也愣了愣,偏头看向林深青,发现她也没个征兆地就瞬间红了眼圈。
“姐,吃不到寿司这么伤心吗?我下车就给你买好不好?”宋小蓓战战兢兢地问。
林深青呆滞地眨了眨眼,眼泪跟开了闸似的一滴一滴往下自由落体。
宋小蓓急了:“姐,你这怎么了,怪吓人的,何医生不是说你因为药物副作用造成情感迟钝,好久都流不出眼泪了吗?”
林深青自己也很惊异:“不知道啊,”她擡手抹抹眼泪,奇怪地看着指尖的水渍,“我竟然能哭了?”
竟然因为一盒变戏法变出来的寿司,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