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日的蛙响到夏日的蝉鸣,置身于水榭的光阴像被切割成五彩斑斓的碎片,散落在原本乏善可陈的日子里,每一片都闪烁着夺目似幻梦的光。
裴雪青与沈元策少则隔三五日,长则隔一旬来一次水榭。一个是外出采药的医女,一个是打马撒野的纨袴,没人知道这样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两人在那座隔绝世外的桃源里度过了无数晴天雨天,话说了一茬又一茬,书看了一卷又一卷。
也有几次水榭之外的碰面,都在京中权贵的宴席上。两人一个坐在男席一个坐在女席,各自吃着席上的菜,或与身边人说话,时不时远远对上一眼,目光交汇一瞬,又心照不宣地挪开视线,像依然八竿子打不着一边。
裴雪青从前多数时候都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出门要不就是去医馆,要不就是上山采药,极少出席这些王公贵族聚集的场合,却在这半年间频频应下外来的邀帖。
每次她应邀,沈元策便也会出席。有时候看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嚷嚷着那些烦人的话,做着那些不属他本色的糗事,她就在角落偷偷发笑。
沈元策目力很好,总能将她抓包,好像不论她在多远、多不起眼的角落,他的眼睛都能找到她。
等下次再在水榭碰面,他便要“开罪”她,问她有什么好笑?
她实话说:“要不是知道你的为人,我可能会跟大家一样讨厌你。”
“那知道了以后呢?”他饶有兴致地追问。
“知道以后自然不讨厌你了。”
“只是不讨厌?你裴雪青遇到偷儿都不讨厌,能有什么讨厌的人?那讨厌的人排倒数第一,不讨厌也就排倒数第二吧。”
他说的是有一次她上街遇到的意外。
那天她去医馆抓药,出来以后看到街边的糖人铺子,一时起意便带着婢女去买糖人,不想等货郎做糖人的时候,人来人往间被顺走了钱袋。
刚巧那货郎眼尖看到她身后的贼手,大喊抓贼,那小少年一惊之下攥着她的钱袋拔腿就跑。
附近有好心的路人帮忙去追,可小少年腿脚利索,蹿得飞快,横冲直撞的,一时间谁也追不上。
最后竟是一个花盆从天而降,正正砸在那小少年脚尖前,将人吓得腿一软栽倒,被路人按倒在了地上。
大家站在街上抬头去看,没看见一旁酒楼窗边有人,道是风吹落了花盆,天降下的正义。
她想教训给了,钱袋也追回了,便没有报官,看那小少年摔得不轻,将人领去医馆,请医士给他上了药,回头给他介绍了一份营生,让他以后莫要再走歪门邪道。
那天出了这样的乱子,她的糖人自然没吃上。
直到下次与沈元策在水榭见面,见他带来了一个糖人才知道,老天很忙,没工夫时时刻刻降下正义主持公道,时时刻刻关注着她一举一动的,只有做好事从不留名的沈家公子而已。
大约是知道她喜欢吃甜了,除了糖人,那天沈元策还给她带了一份解暑的冰酪。
她见他为着冰酪不化,一路策马到大汗淋漓,看着面前的冰酪迟疑半晌,有些不忍扫他的兴。
她的婢女竹月插嘴跟他解释,说她不能吃牛乳做的食物,一吃就会起疹子,喘不上气。
“早说,那刚好便宜我了。”沈元策当时看上去也没多在意,自个儿将那冰酪吃了。
后来夏日炎炎里,他每次来水榭都像变戏法,一会儿变出遮阴的竹帘,一会儿变出冒着冷气的藏冰,一会儿又是装着甜水饮子的冰鉴——却再没有出现过丁点牛乳做的吃食。
这样一个人,做着世人眼里不入流的刺儿头,却记着与她有关的一切,对她这样无微不至,怎么会只是“不讨厌”呢。
她在他的追问下笑而不语地低头看书,不理会他的傻话。
夏日总出门采药实在说不过去,他们便减少了见面,改为一旬只来水榭一次。
但即便如此,裴雪青发现,家里的兄长似乎还是觉她最近行踪有些诡秘,几次出言试探她,问她近来都在研读哪些医书,出去采药可有收获?
她近来当真读了一箩筐的书,沈元策平常闲着没事也帮她采过几次药草,她将书和存放起来的药草都拿给兄长看,兄长看着她书上满满当当的注解,便暂时打消了疑虑。
好在兄长也知她不是胡来的人,即便心中仍有疑问亦尊重于她,不曾查探或跟踪她。
那天在水榭,她与沈元策说起此事,本是当闲话聊的,却不想沈元策听后认真敛了色问她:“要是你家中人知道你常与我在这里见面,会如何?”
她试想了下,一时没答上话来。
虽然她家中父母兄长都算开明之人,她说想学医,他们便尊重她的志向,她不喜登门求亲之人,他们不管对方什么来头都替她妥善婉拒,但对男女大防终归还是忌讳的。
这样的见面在他们眼中自然视同于礼不合的私会,即便男方是个人人称道赞誉的君子,家里也是要阻止的,更何况照沈元策在外的风评,他们肯定对他偏见至深,不会许她再同他有半分往来。
沈元策从她的沉默里看出了答案,忽然叹着气感慨:“有点后悔了。”
裴雪青心里咯噔一下,犹豫着抬起眼去。
他是后悔与她往来了吗?
“我们只是在这里以书会友,自知无越矩之行便无甚可心虚,若真被我家里人知道,我肯定会解释清楚,不会连累你被我父亲责骂,也不会连累到沈节使和沈夫人。”
“想什么呢,”沈元策好笑地看着她,“我是说,我后悔当这个纨袴了。”
裴雪青微微一愣。
“名声败成这样,这得怎么才能入相国的眼?我是不是往后很难娶妻了,人家说亲只要媒人夸得天花乱坠就行,换我说亲,我这媒人也不能睁眼说瞎话,别说夸得天花乱坠,就是夸得天上的蟠桃跟着往下坠也不管用吧?”沈元策望着天思索着喃喃。
听着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看他语带玩笑,神情却认真,裴雪青心跳得飞快,脸热地拿起手边的凉茶喝。
恰此刻,忽见竹月急匆匆走了进来:“姑娘,不好了,大公子朝这边来了!”
送到嘴边的茶盏蓦地一抖,凉茶洒出,裴雪青惊慌起身:“阿兄是来抓我的吗?”
“那倒不是,大公子与友人一道在外,刚好来这儿歇脚,看见咱们的马车才知道您在,眼下正往这里来。”
那就是还有转圜的余地了,不过人都往这儿来了,这余地也已是十分狭小了。
真是夜里不能说鬼,白天不能说人……
裴雪青紧张地和沈元策对视了眼:“阿兄既然已经知道我在这里,便只有你离开了,若被我阿兄逮个现行,就是跳进这湖也洗不清了。”
这水榭三面临水,一面通桥,唯一的出口也是唯一的入口。
沈元策看了眼那条长长的木桥,隐约已经听到来人的说话声:“我此刻出去,岂不也会被裴子宋逮个现行?”
裴雪青也想到了这一点,忐忑道:“那该怎么办?”
沈元策指了指案上的兵书:“三十六计第二十一计——金蝉脱壳。”
裴雪青尚未反应过来,电光火石一刹,沈元策三两下卸去腰间份量不轻的腰带和玉坠,交给了她:“藏好我的壳。”
说着回头推开水榭的窗子,一脚登上窗沿,朝湖底纵身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