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从中天慢慢往西走,金乌西坠时分,整座水榭被金红的夕阳笼罩,满目皆是虚幻的光晕。
竹月不知第几次在一旁劝,说沈郎君肯定在赌坊玩得起兴,忘了今天是换药的日子。
裴雪青依然安安静静捧着医书,总觉他不会因为玩乐失约。
自打沈元策答应到水榭换药裹伤,这段日子每次都照她给的期日来了,虽然来了以后总是手臂一伸,等她包扎完便走,看上去很嫌弃她的唠叨,不想在这儿浪费丁点时间,可倘若他当真那么好赌,当真是不守信的人,又怎会一次次从花天锦地的赌坊半道抽身出来赴约呢?
何况她依照他伤口的状况,每次定下的期日都不同,从一开始的隔天,到之后隔三天、五天,一个看起来对万事万物都浑不在意的人,却将这些变化的期日记得清清楚楚,他根本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大大咧咧的浑人。
“反正我回府也是看书,在这里看也一样,再等等吧。”
裴雪青继续低头看书,等到夕阳西下,晚霞散去,天色暗得看不清字,让竹月将灯点起来。
竹月点了灯担忧道:“姑娘,咱们还是回去吧,要是错过城门下钥的时辰就麻烦了。”
“马车回城需要两刻钟,就等到城门下钥前三刻吧,若他冒着天黑来了,我却不在,便是我对不住他了,我等到最后一刻,知道他当真不会来了也好安心。”
“你们读书人都这么认死理吗?”一道年轻的男声忽然在不远处响起,裴雪青偏过头去,看见那锦衣少年一步步踩着木桥走了过来。
步子踩得晃晃悠悠闲逛似的,可等他走近,她却分明看到他胸膛上下起伏,像是急急赶了一路。
裴雪青连忙起身给他斟了一碗茶水。
沈元策像是当真渴了,没再像以往那样无视她的客套,接过茶碗将茶水一饮而尽:“干等一下午,就不知道让人传个信来问问?”
“我是担心贸然去找沈郎君会给你添乱。”她一面与他解释,一面又给他斟了一碗茶水,“方才一念之差我就走了,沈郎君下次如果有事晚到,可以差人知会我一声,这样多晚我都会等。”
“你很想再多一个人知道我与你在这里会面?”
难怪他总是独身一人赴约,连最亲近的仆从也不带。
明明遇事思虑得很是细心周全,却总要装得粗糙马虎,不守礼节。
裴雪青打开医箱,请他在美人靠坐下,像前几次那样给他换药。
沈元策垂眼看着她动作:“裴姑娘还挺沉得住气啊,也不问问我为何迟了半日。”
“沈郎君肯定有要紧的事。”
“你怎知我不是单纯忘了,或者故意戏耍你?”
“沈郎君不是那种人。”
“还真把我当好人了。”沈元策翘起了腿,抖啊抖的,又摆出了那副全天下他最邋遢最差劲的样子。
老实说,若不知他秉性,看见他这坐没坐相,流里流气的模样,她也会觉得有点讨厌。
他在她面前似乎还算收敛,虽然不友善,但并未说太过分的话,听说他在永盈郡主那儿才叫恶劣至极,怎一个狗嘴吐不出象牙。
裴雪青替他上着药,想了想说:“沈郎君,我既然已经知晓你的秘密,其实你在我面前可以不必做那些违心的姿态,说那些违心的话。”
沈元策偏过头来看她。
“沈郎君在外身不由己,口不应心已是受累,我给你换药是想为你好,却害你在我面前仍要继续圆谎作伪,这样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方才我不问沈郎君今日为何晚到,也是不想你再费心费力地编造说辞。”
“我与沈郎君也算因祸结缘,其实我很想认识真正的沈郎君是什么样的。”犹豫了这么多天,裴雪青终于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沈元策看着她的目光有了些许波动,抖着的腿也停了下来。
她替他处理完伤口,抬头直视着他:“我空口白话与人说沈郎君身怀武艺,不会有人相信,那我若与人说,沈郎君实则是个英勇善良又体贴入微的人,大家就更不会相信了,所以沈郎君不用担心在我面前做自己。”
沈元策定定看了她半晌,像听见什么笑话,瞥开眼去:“都往我身上瞎编什么词儿。”
“沈郎君,你每次从这里离开,都没有立马走掉,而是等我坐上马车,再跟着我的马车回城的吧。”
因为知道沈元策不愿声张伤势,所以她只带一名车夫和一名贴身婢女出来,从城郊回去一路途经山林,想起那日那头狼,的确有几分心有余悸,但自从那次发现沈元策打马跟在后头,她就不慌张了。
沈元策带着被拆穿的哽噎,似是终于无话可说,捋下袖子起身往外走去:“那你今日就好好看看我是怎么走的。”
裴雪青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她说了那么多,他还是不愿坦诚,失落地低下头去,默默整理起医箱。
慢吞吞整理了半晌,忽然听见走远的脚步又折返回来。
“你既然知道,上回留在这儿磨蹭着看了两刻钟书是什么意思?”
裴雪青一愣之下抬起头去,看见沈元策大步走进水榭,一脸兴师问罪的神情。像是好奇心终于打败了他坚持日久的伪装。
她迟疑片刻,实话实说:“我就是看看沈郎君会不会等我……”
“所以故意戏耍别人,让人等的,是你裴千金?”
“我——是我太想知道沈郎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对不住,沈郎君。”她低眉垂眼地与他道歉。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自己都不知道了。”
裴雪青倏地抬起眼来,看见他喃喃时眼底转瞬即逝的寂寥。
那一句带笑的不知道,像叹息,又像自嘲。
她想也是,他在长安应当一个知心朋友都没有吧,如果一个人在所有人面前都戴着假面,那假的大概也成真的了。
沈元策叹了口气,指指她手中的医箱:“这天都这么晚了,能快些吗?”
“你不是让我看你先走吗?”
“你不是说我英勇善良,体贴入微吗?”
沉默的对视间,裴雪青回过神,手忙脚乱收拾起来,朝他笑道:“我这就好了。”
*
后来裴雪青才知道,那天沈夫人犯了头风病,沈元策走不开,想她估计等不到他就走了,直到沈夫人急症好转,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来看一眼,本以为多半是多此一举,哪知道黑灯瞎火里当真看见她还在水榭。
那次之后,沈元策似乎知道了她是个非要等到最后一刻的死心眼儿,再也没有来迟过。
他也像认了已经露出的馅包不回去,不再老是刻意摆出吊儿郎当的姿态,刻意带着刺儿说话,也不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事便在水榭里歇歇脚打打盹儿,与她闲聊几句。
熟络之后,裴雪青发现他不装腔作势的时候其实并非刺棱棱的人,就像一个寻常的少年郎,有很多好奇心,会打听她上山采什么药草,手里的医书讲的什么,为何对医术感兴趣。
偶尔也与她开幼稚的玩笑,从外头带来一株草,与她说找到医书上记载的毒草了。
她看那草像模像样的,研究半天,他说瞎研究什么,试试就知道了,直接将草往嘴里嚼,吓得她魂飞魄散,最后才知道那只是随处可见,再普通不过的杂草。
也有严肃的时候,听说她母亲身体不好,他想起自己因病早逝的生母,说他都已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连梦里也梦不出个轮廓来。
说起做梦,他又扯远开去,讲他从小到大经常做一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在边关的泥里雨里捱打,梦里他爹像训练死士一样训练他,可他又觉得梦里那个人只是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却并不是他。
她问,那他父亲不在他身边,他是怎么学武的?
他说就在书院记下要领,回家偷偷练呗,不过偷练武艺不太方便,他也没能练得太精,那天救她那一箭当真是情急之下走了些运道。
比起真刀真枪,他更多功夫花在看兵书上。
领兵打仗的将军分两种,一种是身先士卒的,一种是运筹帷幄的,他说若武艺不够高强,当不了前者,当后者也不错。
“所以你的志向是来日征战沙场吗?”她问他。
“若有一日河西需要我,我自然要去,不过如今河西有我父亲,也未起战事,我要是做一辈子准备,但永远当不上这个将军也不赖。”
春光明媚的日子,吹吹和风晒晒太阳是件惬意的事,他与她在水榭里谈天说地,慢慢地,好像将她这个偶然撞破他面具的人当成了他在长安城唯一的朋友,将这些年没能与朋友交心的话都讲给她听。
在深闺里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的相国之女,和热衷于斗鸡走狗,出入赌坊的纨绔子弟,真是一对奇怪的朋友。
但这段奇怪的友谊本是一个意外,意外终有结束的时候。
沈元策的伤口慢慢结痂,开始发痒,她身为医者,知道这便是即将痊愈的征兆。
等他伤好了以后,想来一切都会回到正轨,他与她不会再有任何交集,她将继续待在她的深闺,而他将继续在外招摇过市,去做那个讨人厌的纨袴。
没有人会再知道他的心是软的,但那里又藏着他坚如磐石的志向。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越来越不舍,可还是必须诚实地与他说,等下次看看结痂状况,不出意外的话,之后他便不用再来水榭了。
沈元策一身轻松地说好,这罪证终于要消除了。
彼时黯然神伤的她怎么也没想到,几天后,她会在水榭等到沈元策龇牙咧嘴地捂着流血的手臂过来——
“来的路上摔了一跤,结好的痂都破了,这伤是不是得重新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