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两人今日成亲的消息,全府上下惊了一跳,一个个都疑心自己耳背了。
再三确认询问,两位主子不在意婚仪从简,也不忌讳男女婚前不得见面的规矩,说就在今日。
大家擡头一望天,日头都快到正当中了,比突然得知府上今日要办喜事更让人措手不及的是,连今日都只剩一半了。
一回过神,众人立马脚不沾地忙碌起来。
姜稚衣此行携带的嫁妆本就有许多是先前为与元策大婚准备,用在今日刚好。府上经验老道的嬷嬷拟了张单子,罗列出剩下该由男方准备的物件——毕竟都准备在长安沈府了,说这些现成物件临时采买倒是可行,只是公子的婚服却万万来不及做,即便再不讲究也得花上几日。
不料姜稚衣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了元策的婚服。
嬷嬷这下心里定了,派人上街分头采买旁的物件,请姜稚衣和元策快快各回各房穿戴。
穆新鸿带来玄策军,干起搭帐篷的本行,照北地婚俗,在沈府西南角搭起举行婚仪的青庐。
谷雨和小满带着府上婢女去布置卧房,换新榻,挂喜帐。
半日下来,府上众人行色匆匆,来来往往,一道又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接连响起——
“报——青庐搭建完毕!”
“报——喜房布置完毕!”
“报——吉时到!”
从来只在军情紧急时刻才响起的报信声第一次如此喜气洋洋。
众人都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婚是因和亲终止,少将军不愿夜长梦多,故而如此兵贵神速。却只有惊蛰知道这是郡主的主意,回到姑臧的翌日,郡主便让人悄悄上街去裁少将军的婚服了。
少将军想给郡主盛大完整的亲迎之礼,不愿她受委屈,可如今比起那些身外物,郡主更希望少将军奔赴死地之时,记得他的发妻在千里之外等他归家。
黄昏时分,喜乐奏响,忙碌了大半日的众人热热闹闹围拢在青庐两边。
元策一身绯红直领大襟长衫,革带掐腰,金冠束发,长身立于青庐前,眼望着毡席尽处的新娘。
姜稚衣一袭金红嫁衣曳地,头顶凤冠垂落的金色流苏轻轻摇晃,手执遮面的喜扇,正一步步踩着毡席向他走近。
凤冠霞帔光华流转,毡席锦绣鲜妍,五彩斑斓,世间最浓烈的颜色都已在眼前,却仍不及他的新娘十万分之一动人明艳。
待姜稚衣行至跟前,跨过寓意平安的马鞍,元策转身与她并肩共入青庐,见她一直侧目偷瞄自己,在满场喜乐声里偏过头去:“看什么呢?”
“我在看——”姜稚衣轻眨着眼看着他,“你穿红好看。”
看着元策这一身张扬热烈的绯红,姜稚衣还觉得十分不真实。虽然这是她早就想好的决定,但真到了这一刻却仍像身在梦中,从梳妆到走过毡席一路脚下都是轻飘飘的。
“我们当真成亲了吗?”姜稚衣透过扇面望向眼前满目的喜色,“我当真嫁给你了吗?”
元策唇角弯起,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量在她耳边说:“是,姜稚衣当真嫁给元策了。”
两人在青庐行过交拜之礼,转而入了喜房,喝过合卺酒,却扇结发,便算是礼成了。
因省略了宴请宾客这一环,姜稚衣和元策得以早早用膳,换下层层叠叠的繁重婚服。
浴房先给了姜稚衣用,姜稚衣沐浴过后穿了一身绯红的寝裙,趁元策进了浴房,做贼似的从床底取出了提早让惊蛰塞进来的图册,决定再临时抱抱佛脚。
姜稚衣趴在喜被上翘着腿,埋着头一页页钻研着,不知钻研了多久,正在无涯的学海里出神遨游,忽听身后熟悉的男声响起:“喜欢用这一页?”
姜稚衣心连着肝蓦地一颤,整个人差点从榻上跳起来,一回头,看见元策弯着腰负着手,像书院里突击来访的先生,仔细打量着学生的课业。
姜稚衣惊地抱起图册往榻里侧一滚:“你怎么走路都没个声儿!”
“要是有声儿,怎么看出你喜欢用哪一页?”
姜稚衣缓缓低下头去,看向怀里的图册,她方才在看的这一页是——琴瑟合鸣?
……不可以不可以!
“不、不是,我只是刚好翻到这一页……”
“那——”元策朝她怀里的图册瞄去,“旁边那页曲意逢迎?”
姜稚衣垂眼一看,瞪大了眼睛。
元策上了榻,拿起她怀抱的图册随手翻了翻,指给她看:“那不然这个鱼翔浅底?”
姜稚衣眼睛瞪得更大了些。
元策又翻了两页:“或者这个攀龙附凤?”
姜稚衣快闭过气去。
元策阖上图册,仰躺在榻上笑得双肩打颤。
姜稚衣蹙眉推了他一把:“笑什么呀?”
元策仍是笑个不停。
“再笑我咬你了!”姜稚衣趴上去作势要咬他。
元策终于收了笑,把人抱进怀里:“你要觉得难就别勉强,改日也行。”
“不行,今日事今日毕,就要今日,”姜稚衣趴在他身上冷哼,目光闪烁着低下声去,“其实我觉得那个龙戏游凤还算简单……”
元策回想着眨了眨眼,看着她去妆之后依然娇艳的脸,喉结轻动:“那一会儿弄疼你怎么办?”
“……弄疼我,你就休想抛下我了。”
元策眼神微微一黯,揽在她背脊的手摩挲着上挪,压着她后脑勺吻上了她的唇。
冬夜,雪絮打着旋儿一缕缕飘舞在半空,悠悠落上窗棂,被屋里熏蒸的热意融化。
新房内喜烛摇晃,喘息交织。
姜稚衣仰面躺在榻上,仰着脖颈半眯着眼,抱着元策伤疤累累的背脊,感觉到他的吻一寸寸细密落下,辗转游走,自己也像一缕雪絮,被热意融化成了一滩水。
明明合卺酒只是一口,迟来的醉意却在此刻蔓延向四肢百骸,让人如同飘浮在云端。
窗外寒风呼啸肆虐,吹得院里那株腊梅细枝轻晃,花蕊颤动。
他也像一阵风,令她止不住一阵阵抖颤。每颤抖一次,抱着他背脊的手便忍不住收紧一分,指尖偶尔刮蹭过他伤疤,换来他更用力的攫取。
心神摇荡间,姜稚衣不知如何才能抱他更紧,只想多一些,再多拥有他一些,也被他多拥有一些。
神思朦胧之际,两人在触碰一刹齐齐一记震颤,一个擡眼一个低眼。
姜稚衣睁开一双雾蒙蒙的眼,看见一滴清冽的汗挂在元策的鬓角,隐忍着悬而未落。
元策一双暗潮汹涌的眼紧盯着她,像在用眼神询问。
姜稚衣紧张得心脏快跃出胸腔,却仍仰起头,亲了一下他的下巴。
随着鬓角那颗汗重重砸落,一声闷哼响起,窗外的风一刹止息。
元策将额头抵在姜稚衣肩窝,闭着眼缓过这一阵震荡。
姜稚衣眼皮颤动,张着嘴惊至无声。
感受到她的僵硬,元策擡起头来,轻轻吻去她鼻尖细汗,凝望住她的双眼,哑着嗓开口:“答应你了,我会活着回来。”
姜稚衣热泪刹那盈眶,心间疼痛满胀:“这一次,你若食言,我绝不独活。”
“好。”
窗外风雪大作,带着摧毁破碎一切的力量席卷过境。
榻上两人像要将彼此揉入骨血般紧紧相拥,沉沦在浓热的漩涡。
夜半更深,风雪停歇,万籁俱寂。
元策静静看着怀里安睡的人,久久未曾合眼。
目光从她未描而黛的眉,到她丰盈水润的丹唇,到她雪白修长的颈项,往下如玉锁骨,连绵起伏。
忽听一声哨响,元策蓦然擡眼,眼色霎时清明,将怀里软绵绵的人轻轻放回榻上,翻身而下,披衣走了出去。
庭院里,穆新鸿步履匆匆送来一封信报:“少将军,和亲使团里有人传来的密信,这使团里难道——”
“有齐延的人。”元策毫不意外地接过信。
齐延知他不会坐以待毙任姜稚衣出嫁西逻,但也担心他动摇边境安稳,所以自然安插了自己人在和亲队伍里,若他计划有失,他便可查漏补缺。
“那四皇子先前并未阻拦您,应当是认可您的计划。”
想必是四皇子了解圣上,猜到少将军出手将面临什么,所以在和亲使团离京之前给了安插在里头的手下一些交代,假若当真走到今日这一步,便让手下传信给少将军。
元策拆开密信,一目十行扫下来。
“少将军,您此行当真不带一兵一卒,就这么单刀赴会?弟兄们都在待命,只要您点头,卑职连夜点齐兵马便跟您走!”
元策掀眼瞥了瞥他:“我在玄策军中十年,独来独往八年,要你们给我添什么乱?”
穆新鸿一个大高个儿垂眼忍着泪:“卑职只是害怕玄策军再也没有少将军了……”
“不是还有你吗?”元策弯唇一笑,“我用兄长的身份做完最后一件事,也该将这名字还给兄长了,往后玄策军就交给你了。”
穆新鸿摇头:“玄策军只认强者,卑职不够格,少将军即便不再是少将军,也还是棘竹,棘竹的位子永远等着您!”
元策眉梢一挑:“我就非要有个位子,我是天生劳碌命?”
穆新鸿挠挠头转泪为笑。
“行了,我这新婚燕尔呢,”元策摆摆手打发了人,“赶紧回去,别打扰我抱我夫人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