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稚衣被这阴恻恻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一头雾水了半天,懵懵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元策斜眼睨着她。
她也有如此丈二摸不着头脑的日子。当初满嘴叽里咕噜全是他听不懂的话,他无数次想问“你在说什么”的时候,可曾有人想过他。
姜稚衣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中邪了一般的神色,伸手上前来摸他额头:“你这胡言乱语的,不会也得病了吧?”
温软的手抚上额头,元策顺着这熨帖的触感闭上眼,头靠上床柱,沉出一口气。
他是快病了。
陪自己的“寡嫂”折腾了这么久,日也操劳夜也操劳,白天扮演兄长,夜里被兄长约去梦里谈话。
想把她赶跑,兄长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不要伤害她。
那不赶就不赶吧,可人非草木,与她朝夕相处之时动了不该动的念头,兄长又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为兄很是心痛。
……好一个长嫂如母,好一场无妄之灾。
姜稚衣随着他后靠的动作跟过去,手心手背来回探着他额头:“好像是有点烫,是不是烧着了?”
元策靠着床柱掀开一丝眼皮,刚想说没有,一垂眼,见她为探他额头爬出了被衾,此刻跪坐在榻上,身体微微前倾,单薄的中衣衣襟松散,露出鹅黄色心衣一角。
雪白的柔软从漏缝溢出,元策目光一顿,话到嘴边忘了答。
“哎……怎么突然更烫了!”姜稚衣摸着他额头大惊。
元策飞快移开眼,擡手扣住她手腕,顺势将人往后轻轻一推,把人推正回去:“回你的被窝去。”
姜稚衣一个踉跄撑住床榻,皱起眉头:“……我这不是关心你吗?”
元策别过头,余光瞟见她一动没动,像在气她一番关心换来他冷脸:“先顾好你自己,天冷不知道?”
姜稚衣哦了声,钻回被窝拉起被衾:“那你不舒服要请医呀。”
“……知道。”
想想今日之事他同样蒙在鼓里,与她大吵一架必定也是身心俱疲,姜稚衣心软下来:“好了好了,反正今日是个误会,我也不同你吵了,就跟你和好吧。”
元策半背着身,回头看她一眼:“睡了一天不饿?”
“饿——”姜稚衣答到一半一惊,张望向窗外,“等等,我都睡一天了,那陵园那边?”
“让婢女替你过去了。”
今晨姜稚衣醒得早,想着坐等也无事,便来找元策接头,结果到沈府附近恰好碰上来报信的沈家下人,说公子要迟到一刻,往前一望,发现裴家女眷的马车停在沈府门前,她便怒气腾腾杀了进来。
后来她在书房晕过去,元策看她今日不宜再出行,吩咐谷雨和小满将祭品带去陵园,算替姜稚衣祭拜过母亲。
姜稚衣看着外边擦黑的天色,面露懊恼:“我这一觉怎么睡了这么久……”
“放心,你母亲怪不了你。”要怪也是怪下狠手给她点了一整天安神香的人。
元策从床榻起身,到茶桌边倒了盏凉茶喝:“你那两个婢女脚程慢,不知几时才回,我让人拿晚膳进来,你就在这里吃。”
“那你会陪我用晚膳吗?”姜稚衣眨着眼问。
元策看了眼窗外,从一刻钟前起,穆新鸿就一直在廊子里来回踱步徘徊,似乎对他们随时会败露的前程大业很是忧心忡忡,也对他这位流连香闺的少将军十分痛心疾首。
“我一个人可吃不下饭,一定要有人陪我才行!”见他不语,姜稚衣又补了句。
窗里窗外,元策与穆新鸿的视线隔空相遇,穆新鸿目光焦灼,求神拜佛般双手合十,无声催促他快快去商议正事——再不想办法就完了!
元策张口:“陪,怎么不陪?”
穆新鸿:“……”
得了,完,怎么不完?
戌时末,书房里,穆新鸿和李答风在罗汉榻上一人一边对坐着,下起了今夜的第十九盘棋,从来没见过能吃这么久的晚膳。
这晚膳吃的,是去地里拔冬笋了呢,还是去河里摸鲤鱼了呢?
要像在边关时,这么多时辰,少将军二十顿晚膳都吃完了。
有这功夫,还可以射两百支箭,跑三十圈马,排演十场军阵……
穆新鸿对着面前这一团乱的棋局,落一子看一眼窗外。
侍候在旁的青松也愁得晚膳都没吃下,一面为着裴姑娘和大公子的事大受打击——之前说郡主和大公子有私情,他好歹还晓得这两人相识,那裴姑娘和大公子,他甚至压根不晓得他们何时说过话!
一面又担忧如今的公子身份暴露——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公子甘愿死在郡主手上,倒是做鬼也风流了,他却既没得风流,也保不住小命了!
正是青松和穆新鸿焦心不已之际,廊下脚步声响起,元策一把推开了书房的门。
穆新鸿屁股燎了火似的飞快离榻起身。
“……少将军,您可算来了!郡主回去了吗?”穆新鸿瞅了眼窗外,见郡主的两名贴身婢女到了,却正往浴房的方向去,瞠目道,“郡主今晚还要留宿?”
“我留的,”元策坐上座椅,“怎么了?”
“……”
“少将军,眼下正事要紧,不可在儿女情长之事上耽搁啊!”穆新鸿上前去关拢了窗,指了下气定神闲喝着茶的李答风,“李先生说,郡主这血瘀经上次用药之后便在慢慢消散,如今几时会彻底消除是没有定数的,说不定郡主一觉醒来,突然便记忆清明了……”
“所以,把人留在这里不是最安全?”
穆新鸿一愣。
元策看向李答风。
李答风:“又要拉我做有悖医德之事?”
“她这状况,若不用药尽快消除血瘀,可会对身体有所损伤?”
“不会,别再磕着碰着第二次就行。”
“那今日你就当什么也没查到,交还侯府医案之时,说她一切如常,身体无碍即可。”
李答风叹了口气。
穆新鸿一看元策有所打算,立马重振旗鼓:“李先生,麻烦您了!”
李答风:“习惯了。”
他养了半年的活死人,这位杀神说杀就杀,几息就给人断了气,那些入了军营刑房的犯人,这位杀神打到快断气了就送给他医,等他医好接着打到快断气——为人医者,摊上这么一位少将军,实乃不幸。
元策吩咐完李答风,一指穆新鸿:“你去探探永恩侯到哪里了,派人尽快护送回京。”
“得令!”
“你——”元策一指青松,“跟夫人打听清楚三书六聘的章程,请夫人在最短的时间内安排妥当。”
“好嘞!”
青松和穆新鸿嘴比脑子快,应完一个愣神,缓缓擡头看向元策:“……您这是要?”
元策:“不是说等她醒过神来,会去跟她的皇伯伯告发我吗?”
既然握着沈家最大的秘密,就别出沈家的门了。
在她醒过神之前把该办的事办了,看看到时候,是她木已成舟的夫婿重要,还是她的皇伯伯重要。
从热雾腾腾的浴房出来,姜稚衣涂过润肤露和润甲露,一身香气萦萦地回到西厢房,刚一进门,就见元策也已沐浴完毕,穿了身随意的燕居服坐在榻沿等着她。
谷雨和小满对视一眼,齐齐捂起嘴偷笑出声。
不愧是小吵怡情,今日的沈少将军简直热络得像换了个人,先是方才用完晚膳主动留宿郡主,又是如此急不可耐一刻也不愿与郡主分开。
姜稚衣也是意外,歪了歪头看他:“你怎么又过来了?”
“不欢迎?”元策眉梢一扬。
“就是看你今天怪怪的……”姜稚衣回忆起方才用膳时,他又是给她夹菜,又是给她剥虾,上回陪她逛街,分明还不稀罕做这些下人的活计呢,“你是不是其实还是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或者——有求于我?”
元策看了她一会儿,瞥开眼吩咐两名婢女:“下去吧。”
谷雨和小满十分乖巧地退了出去,替两人阖拢了房门。
姜稚衣古怪地皱皱眉头,拿手指了指他,笃定道:“你有事,你肯定有什么事。”
“站那么远做什么?”元策侧了下头,“过来。”
姜稚衣穿着身单薄的寝衣走上前去,刚要在榻沿落座,见他一擡下巴:“坐这儿。”
姜稚衣顺着他下颌所指低头一看,看见他的膝盖,迟疑地擡起眼来:“哪、哪儿?”
“就是你想的。”
“……”
“我没想啊!”
“那我想了,行吗?”
姜稚衣眼珠子转向一旁,目光闪烁:“你想——什么了?”
元策懒得再动嘴,握过她手腕往怀里一拉。
姜稚衣像朵轻飘飘的云,软绵绵落到他腿上,半身一个不稳人一歪,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
四目咫尺相对,姜稚衣呼吸一紧,脸热地稍稍松了松手,往后退了些。
元策一手按在她腰后,把人揽回来,一手擡起,将她松掉的手臂圈回他脖子。
姜稚衣呼吸彻底闭住,牢牢盯住了他。
“以前这么坐过吗?”元策问。
“怎、怎么又问以前?”姜稚衣瞅瞅他,回想了下,“我记不清了!”
很好,看来还没臆想到这一步。
走了这么久的歧路,今日他就替兄长挡了这朵聒噪的小桃花,还兄长在天一个清净安宁,在夜长梦多之前,把沈家未来最大的威胁提早收入囊中,以绝后患。
“你今天到底……”
“你不是问,我是不是有求于你?”
姜稚衣气哼哼别开头去:“我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天就是要求我办事!”
“是,”元策点点头,“我想跟你求个亲。”
姜稚衣一个石破天惊般的愣神,鼻子眼睛眉毛神情全暂停,对着虚空缓缓眨了眨眼,犹疑着回过头去,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跟你求个亲。”元策放慢语速重复了一遍。
仿佛除夕夜的爆竹突然炸在耳边,姜稚衣脑袋里噼里啪啦作响,看着他磕磕巴巴:“求、求亲是说——”
元策擡起头,回看着她的眼睛:“是说,你姜稚衣,要不要嫁我元策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