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身后人态度不疾不徐,语气从容平静,考虑得也真情实意。
以至于姜稚衣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以最大的恶意过分揣测了他的脸皮,冷静着又在脑子里将方才的话重新拼凑了一遍。
本郡主看上了你……
我?这个臣恐怕给不了郡主。
……她就该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厚如城墙,大可跑马的脸皮!
“我……”姜稚衣颤抖着指向一旁,“我看上的是你的剑!你的剑!”
身后再次响起一阵窸窣响动,元策披起外衣,缚上革带,慢条斯理扣着护腕走上前来:“郡主刚才不还嫌这剑臭?”
“臭还不让人说了?”
“可以说,”元策走到桌案前,拎开了姜稚衣带来的那把玫瑰椅,“但臣也可以不把剑给郡主。”
嘴上一口一个“臣”的,这是做臣子的态度吗?
姜稚衣抿起唇忍了忍,回头又看了一眼那把剑。
乌木剑架上,宝剑正封于鞘中,剑鞘寒芒闪烁,青银两色交相辉映流转,鞘身虎纹浮雕琢磨精细,剑首嵌上等纯色戈壁黑玉——瞧着的确是破铜烂铁里比较像样的了。
脸也丢了,气也受了,这把剑她今天还就非要拿下不可了。
元策在自己那把座椅坐下,端起那碗送给姜稚衣的茶水,不咸不淡望着她,像在等着她灰溜溜甩袖走人。
姜稚衣冷着脸回看着他,眼睛与他对视着,手背去身后,朝惊蛰打了个手势。
惊蛰一惊过后慌忙镇定下来,悄悄取出袖子里的物件,塞进她手心。
然后便见姜稚衣伸出了三根手指。
两根。
一根。
惊蛰猛一回头推开了剑鞘。
姜稚衣一个背身,手起辫落一割。
元策端到嘴边的茶碗打了个顿。
姜稚衣瞧着手中断成两截的发辫长舒一口气,在背后人看不见的角度将残辫塞给惊蛰,轻轻甩了甩手,若无其事地回过身来:“现在,本郡主连你的剑也看不上了。”
说罢点了下头示意告辞,撂下帽纱,转身款款走出了大帐。
“……”
元策捏着茶碗,看了眼那把尚未归鞘的剑,视线慢慢下移,对着半空中悠悠飘落的两根发丝缓缓眨了眨眼。
“郡主方才是没瞧见,沈少将军都被您给镇住了!”回到城中,永恩侯府门前,惊蛰扶姜稚衣下了马车。
姜稚衣唇角一弯,坐上府里的步舆,捧着手炉懒懒往后一倚:“倒是走快了些,该留下来好好欣赏欣赏才是。”
见姜稚衣难得开了笑颜,惊蛰一路与她说笑着进去。途经惠风院,前路忽然拐出一道蔫头耷脑的身影。
姜稚衣带笑的脸立马冷了下来。
方宗鸣似是刚从钟氏那儿出来,两手拢着大氅,愁容满面晃晃悠悠往外走着,望见姜稚衣的步舆,两只脚打架似的一绊,本就像糠咽菜一般的脸色更灰扑扑了些,全然没了昨日像看囊中物一样看她的得意姿态。
姜稚衣人在步舆高他一头,居高临下冷冷瞟去一眼,便像将他吓着了。
方宗鸣目光闪烁着左右四顾了下,连声招呼都没打,落荒而逃般拐进了一旁的小路。
步舆继续朝前走着,等过了惠风院,惊蛰小声道:“郡主,看大公子从夫人院里出来这模样,他们恐怕猜到是您拿的香囊了。”
姜稚衣扯了扯嘴角:“就那点出息,猜到便猜到吧。”
惊蛰跟着笑起来:“如今偏方已经破解,证据又握在您手中,您写给侯爷的信也已送出,大公子看见您可不得像耗子见着猫?这下睡不着吃不好的该轮着他们了,郡主只管想想今日晚膳用什么就好。”
“那鬼军营没把人冻死,晚上就吃羊汤暖锅吧,备些鱼鲜,配上凝露浆,”姜稚衣轻敲着指尖想了想,“对了,去把长兴坊新开那家酒楼掌勺的请来,听说那儿的菜色皇伯伯也赞赏有加。”
“可要再请些乐工舞姬添点儿意趣?”
“甚好,”姜稚衣兴致颇高地一挥袖,“都张罗上。”
姜稚衣这边过上太平日子的时候,惠风院那头却好似遭了霉运。
接连几日,府中下人经过院外皆是轻手轻脚不敢停留,生怕触着夫人的霉头。
听闻大公子感染风寒病倒了,医士请了一拨又一拨,连宫中太医也来瞧过,汤药流水般送进去,大公子却始终高烧不退,不见起色。
夫人日日垂泪,叹她儿打娘胎出来便带了弱症,注定是短寿的命,也不知自己前世造了什么孽,老天要这样惩戒她,惩戒他们方家。
整座永恩侯府都沉浸在悲戚之中,仿佛明日便要支丧幡、挂白绸,唯独西面瑶光阁与世隔绝般夜夜笙歌,从乐工舞姬到戏曲班子,走了一拨又来一拨,热闹得别开生面。
“奴婢听外院那些下人嚼舌根子,说夫人这些天气得够呛,念着大公子都这般了,您不去探望便罢,竟还让人拼命吹拉弹唱,生怕大公子走得不够快似的……”
——这日午后,惊蛰与姜稚衣说起府上的事。
姜稚衣闲闲卧在暖阁美人榻上,轻抚着怀里的貍奴:“舅母都这么生气了,怎还不来寻我说理?”
“他们哪儿敢呀?”惊蛰一笑过后又敛起神色,“奴婢瞧大公子哪里是感染了风寒,分明是发现事情败露了,做贼心虚吓丢了魂,喝汤药管什么用,夫人既然如此迷信巫蛊邪术,不如请个大巫来叫魂的好!便真是挨不过去,也是他们自食恶果!”
不知哪个字钻进了耳朵,姜稚衣没了关心别人的闲心,坐直了身子问:“与你说着都饿了,让谷雨去买点毕罗果子,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长兴坊街头,谷雨两只手各提了个食盒,转身要往左走,面前那瞎了一只眼的老道士便跟着往左一跨,等她改往右走,那老道士又往右一挡,愣是拦着不让她上马车。
“老先生,我与你说了,我不算命,也不卜卦,您再不让道我可要喊人了!”谷雨生气地骂。
“小姑娘,”老道士一手擎着卦幡,一手捋着长须,“贫道不收你的银钱,不过见你印堂发黑,恐你不日将有灾殃,好心提醒提醒你罢了!”
“你这会儿再拦着我,我才真要有灾殃了!”谷雨望了眼天色,更着急了,快步绕开了人就往马车走。
“小姑娘,贫道是看你家中有人得三清道祖庇佑,渡过一劫,却未曾亲自去道祖神像前敬香还愿,怕要遭天谴反噬啊!”那老道在后头扯着嗓子喊。
“哪里来的江湖骗子,我家中只剩我一口人,可不怕你来谴!”谷雨回头瞪他一眼,刚要掀帘上马车,忽然一顿。
“当真只你一口人?姑娘要不再好好想想……”
“糟了……”谷雨想起什么,急急跳上马车,吩咐马夫,“快,快回府去!”
翌日清晨,京郊。
天刚蒙蒙亮,寒雾还未完全散去,辘辘行驶的马车内,姜稚衣正在小榻上补眠。
昨日谷雨从街上回来,传回一江湖老道的话,姜稚衣才记起偏方破解之后,自己确实没去太清观添过香油钱,说来是有些不把三清道祖放在眼里。
不过这就要天谴是不是也太严苛了些?
想着便也没了纵情歌舞的心思,昨晚上闲着,姜稚衣又拿出那本《依依传》,忍受着话本里那个“沈元策”的荼毒,仔细看了看女主人公在道观问过卦后都做了些什么。
看完决定效仿一下,起早去趟太清观,将这道礼给全了。
只是近来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乍一早起还有些不习惯,一上马车便睡了过去。
见小榻上的人眉心紧皱,额头汗湿,不知做了什么梦,惊蛰搅了张帕子靠近过去。
还没擦着额头,姜稚衣突然猛地睁开眼来:“……阿策哥哥!”
惊蛰吓了一跳,想问姜稚衣是不是魇着了,还没开口先一愣——
“???”
什、什么哥哥?
姜稚衣急促喘息了几声,望着马车顶愣愣眨了眨眼,蓦地坐了起来。
“郡主?”
“我这是在哪儿……”姜稚衣满眼怔忪地看了看四周。
“去太清观的路上,郡主,您是梦见……沈少将军了吗?”
姜稚衣的脸色从迷茫慢慢转为震惊,不可思议,难以接受:“……我刚喊什么了?”
“您喊了阿策……”
姜稚衣一个激灵竖掌打住她,深吸一口气,僵着手指了指茶盏。
惊蛰连忙递上茶水。
姜稚衣接过来就开始漱口。
呸,呸呸!
都怪那《依依传》的女主人公身世遭遇跟她这么像,男主人公又是拿沈元策当的模子,她翻来覆去看了太多遍,竟像被洗脑一般入了戏,方才居然梦见自己成了话本里那个满脑子只有情郎、张口闭口“阿策哥哥”、肉麻话连篇的依依。
梦里的她苦等三年,终于等到情郎从边关回来,却发现他与她相见不相识,仿佛全然忘了她……
姜稚衣擡起手,惊愕地摸了摸湿润的眼角。
梦里被抛弃的伤心绝望未免太真实了些,就连场景都与那日在茶楼看沈元策凯旋一模一样。
这么一回想,恍惚间竟有些分不清,究竟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境……
姜稚衣晃了晃晕沉沉的脑袋,打住了回想,问惊蛰:“昨日我看完后,你将那话本放去了何处?”
“奴婢想这话本容易生事,轻易还是不拿出来的好,给您锁进了书匣。”
“回去立马把它烧了,烧成灰,烧得一干二净最好!”
“奴婢记着了。”
姜稚衣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感觉这梦做得头重脚轻的,靠着腰枕缓了会儿神,问:“到哪儿了?”
“离太清观还有一段路呢……”
话音未落,惊起一声凄厉马嘶,马车一个急停,姜稚衣惊叫着向前栽去。
惊蛰险险搀稳了人,急声朝外问:“发生了何事!”
“是绊马索,有山贼,保护马车!”
车外护卫纷纷拔剑出鞘,丁零当啷的刀剑相接声顿时响作一团。
“……天子脚下,京郊地界,怎会有山贼出没?”惊蛰掀开车帘一角往外望,见成群的匪徒举着大刀蜂拥而至,转瞬便团团包围了马车。
车内摆设七零八落,器具摔碎一地,姜稚衣喘着气惊魂未定。
不等她回神,“铿——”一声闷响,一把大刀飞砍而来,车轮下陷,马车轰然歪倒。
姜稚衣人被甩向车壁,脑袋“咚”一下撞了个结结实实。
“郡主!这马车不能待了,咱们得下车去!”
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痛,姜稚衣懵了一瞬,痛苦地皱起眉,眼看惊蛰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一个字,就这么迷迷瞪瞪地被拉下了马车。
脚下是坑洼不平的山道,四面是满山萧瑟的枯黄。
姜稚衣被簇拥在护卫当中,像朵随波逐流的浮萍,感觉天和地都颠了个个儿,周围每个人的身影都晃动着重影。
脑袋沉甸甸的,脚像踩在棉花上,耳朵里仿佛堵了团布,四面厮喊声明明很近,听起来却隔着一个山头。
刀光剑影劈头盖脸,姜稚衣被惊蛰拉着一路左闪右避,隐约听见惊蛰在她耳边喊,什么坡后,什么跑过去。
姜稚衣眯起眼睛,顺着惊蛰所指望去,看见了一座高坡。
金色的日光漫过山头,染亮层林,簌簌消解了覆盖在枯草上的霜粒。
长草掩映间,似乎有个身影正高踞马上,静静俯瞰着底下的厮杀。
看身形气度,并不像是贼人。
可那人投落下来的目光,又分明像在看一群蝼蚁一般冷漠毫无所动。
身边护卫一个个倒下,包围圈收缩得越来越小,姜稚衣晕晕乎乎望着那人,突然被惊蛰猛推了一把。
“郡主,坡后是……快去求救……!”
姜稚衣顶着昏沉的脑袋,迟钝了一刻才接收到这讯息,踉踉跄跄往坡上跑去。
眼前山道和树木不停地颠簸晃动,头顶朝晖将远处马上玄衣少年的轮廓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让他如同置身梦境一般虚幻。
坠在身后的靴踏声步步紧逼,姜稚衣捂了捂快跃上嗓子眼的心脏,气喘吁吁朝上喊:“救……救……”
马上少年回过头来。
英挺的眉目与她方才梦里那张脸不偏不倚地重合上。
姜稚衣终于反应过来,惊蛰说的是——坡后是玄策军的驻地。
“沈、沈元策……”冷风灌入喉咙,呛进肺里,咳得人眼冒金星,姜稚衣奋力往上跑着,脑袋越来越沉,脚下步子越来越来虚浮,临到马上人跟前,膝盖一软猛地摔倒在地。
姜稚衣忍痛仰起头,张嘴想说什么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望着近在咫尺的玄色衣袍,艰难地擡起手,像抓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了一片衣角。
马上人皱眉垂下眼睫,轻飘飘的目光在她头顶心一落,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捏住了那片衣角,慢慢往回一抽。
雪白的手重新被甩落进泥地里。
与此同时,身后追来的贼人也到了。
姜稚衣心下绝望得像回到了方才的梦里,趴在地上仓皇回头,看着那把血淋淋的大刀,终于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失去神志之前,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
她今日若死在此处,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沈元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