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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竹马是太孙 正文 结局·下

所属书籍: 我家竹马是太孙

    翌日清早,湛明珩摆驾去往皇陵。车行两日一夜,一路相安无事。随行众军在黄昏时分于天寿山山脚附近扎了营。

    当夜戌时,景和宫内,纳兰峥预备歇息,走进寝殿时刚巧碰见岫玉提了一双绣鞋往外边走去。

    这绣鞋是她平日里惯穿的一双。湛明珩体恤她,因她身孕之故特意命人改制得十分轻便,上边的饰物也俱都从了简,只鞋尖缀有一颗淡金色的珍珠。

    她叫住她:“你拿这鞋去做什么?”

    岫玉解释:“娘娘,奴婢瞧绣鞋上边少了颗珍珠,想来是不知何时蹭掉了的,预备拿去替您换新呢。”

    纳兰峥点点头,示意她去。回头上了床榻歇息,睡意朦胧间却陡然一个激灵,生出一丝奇怪来。她的确有几日未穿此双绣鞋了,可这又非是一般劣等货色,且她走路姿态也端正得很,断不会随意四处蹭碰,牢牢镶在上边的珍珠如何能这般轻易地掉了?

    不知是否是临近生产的缘故,她隐隐感到有些不安。哪怕是桩针眼点大的事,也在心内激起了波澜来,像是什么不祥之兆似的。

    如此深想几番,她愈发觉得不妥,起身看了眼因湛明珩不在宫中而留宿内殿,于她近旁守夜的井砚:“井砚,你替我去查查岫玉拎走的那双绣鞋,看珍珠掉落是否人为。”

    井砚闻言劝道:“娘娘,夜都深了,属下不宜离您太远。那珍珠说不得是哪个贪财的宫人给捋去了呢,这等小事,明儿个再查也不要紧。或者属下命人将绣鞋送回来,容您在寝殿里头察看?”

    她沉默片刻,解释道:“此事不小。这绣鞋为我贴身之物,且是宫里边特制的,一颗珍珠便足可证明主人身份。我有点担心……”

    她后边这句说得模糊,实在是因此番念头的确离谱,她也怕是自个儿临近生产太过敏感了些,却见井砚一下子变了脸色,大惊道:“娘娘的意思是……此颗珍珠倘使到了陛下的手中,或可令陛下误会您这处生了什么事端?”

    纳兰峥不想她反应这般快,只道:“是这样不错。”答完又觉不对,蹙起眉来,“井砚,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她不过偶生猜想,何以她会与她想到一块去?

    井砚却一时未顾得及答话。她的脑中一连闪过许多个念头。实则除却卫伯爷此前分析的三种可能外,行刺陛下的时机还有一个,便是生变之际。当陛下得知皇宫出事,匆匆忙忙往回赶时,身边守备必然极其空虚。甚至他心急如焚之下很可能选择孤身回返。毕竟论起骑术,又有几人能够赶得及陛下。

    纳兰峥的话叫她忽然想到,欲拿娘娘掣肘陛下,其实未必须真将刀子动在娘娘身上。陛下本就挂念娘娘安危,已然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

    如此,一颗珍珠也便足够了。

    她这边脸色发白,沉默不答,纳兰峥却蓦然思及昨日湛明珩的古怪举止,心内已然猜到些许究竟,急声道:“可是陛下此行有险,你们有意瞒了我什么?”

    井砚猛地回过神来,赶紧答:“娘娘且莫焦心,此桩事待属下晚些时候再与您解释,属下先去外头察看您的绣鞋,如确有猫腻则即刻传信去天寿山。”

    纳兰峥点点头示意她赶紧去,随即拧着眉飞快地思索起来。倘使湛明珩此行的确有险,这绣鞋之事便非是偶然。但能够悄无声息得到她绣鞋的人,如何也不可能是从宫外偷摸进来的。也就是说,此人当是常年混迹在了皇宫的某处角落。

    大穆此前生过大乱,皇宫里头出个歹人着实不是稀奇事。稀奇的是,湛明珩这大半年来清洗不断,而此人竟在这般情形下仍旧气定如山,且能够当着不起眼的差事,做得这般惊人的手脚。

    这似乎不是谁人的哪个手下有本事轻易办妥的。

    她思及此,愈发不得心安,匆忙下榻披了衣裳。却是方才笼好衣襟,寝殿内便起了一阵大风,将夜里留的几盏灯烛悉数吹灭。紧接着响起了一干宫婢应声倒地的动静。

    不等她来得及作出反应,一柄寒气逼人的刀子便已架在了她的脖颈。

    纳兰峥未有惊叫。她的惊叫死死压抑在了喉咙底。

    这一刹,她恍惚惊觉失算。此人很了解她,晓得她能瞧出绣鞋的玄妙,必将因此出言惹得井砚方寸大乱,继而离开她近旁。他在借她之手支开她身边的阻碍。

    他的小臂紧紧勒着她的脖颈,衣袖上粗糙的袖纹因此蹭到了她细嫩的肌肤。她几乎一下子认出了这一身衣裳,是宫中低等太监的服饰。

    不等对方开口,她便想通了前因后果,冷笑一声道:“卓乙琅,难得你为掳我,竟不惜去势。”假太监是瞒不过人的,故而他阉割必然是真。

    她的声色听来十分平稳,但卓乙琅此刻紧贴着她,依旧能察觉她竭力隐藏的颤抖。她身怀六甲,如何能不怕他。

    他缓缓道:“娘娘七窍玲珑,可你们汉人也有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卓乙琅去了势,说话声较之从前有了些许变化,但仔细听来仍能够分辨。

    纳兰峥咬了咬唇,镇定下来,说:“你走不出景和宫的。”

    卓乙琅嗤笑了一声,拖着她走回榻边,点了个火折子,三两下开出了床底的暗门。

    纳兰峥见状一惊,继而听得他道:“娘娘勿要企图拖延时辰,还是快随我下去吧,到得午门,您便晓得我究竟出不出得去了。”

    她为人所制,此刻万不敢不听从,故而强自按捺下心内紧张,跟他下了密道。壁灯被点亮,她看清了卓乙琅的面容,与从前的截然不同,是普普通通的汉人之貌。

    一瞬间她便捋顺了所有环节。

    单凭卓乙琅一人,哪怕再怎么如何足智多谋,亦无可能做得如此。他的背后是整个羯族。

    而正所谓灯下黑,实则他从不曾被护持北逃,此前不过借羯人之手使了个障眼法。卓木青得过的秘药,想来他这处也得了一份,等彻底改头换脸后便进宫做了太监。他容貌全变,在羯人相助之下作伪身份亦算不得难事,根本无须蒙混便可过关。

    这大半年来,湛明珩的确禁止了各个宫苑招纳宫人,但卓乙琅来到此地却远在之前。彼时大穆内忧外患之下死了许多宫人,的确招纳过为数不少的太监。

    纳兰峥不晓得寝殿内这处机关的存在,却听卓乙琅称此密道可通往午门。既是这样,此机关必然极其紧要,除却湛明珩与先帝外,只可能有一人知晓。那就是已死的湛远邺。

    湛远邺最终果真还是与卓乙琅合作了。他早在临死前就及早铺好了路,将皇宫机密透露给卓乙琅,便是身死也要报复湛明珩。

    也不知是否是巧合,俩人的这些个招数,竟与湛明珩与卓木青从前使过的如出一辙。卓乙琅大约是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论心志心智,他或许当真不输湛明珩。

    纳兰峥思及这些时,卓乙琅亦在心内冷嗤。今夜的计划耗费了他整整一年有余。这一年多来,他卧薪尝胆,先受阉割之刑,后日日被宫里的掌事太监欺压,三不五时便得湛明珩手下人盘查,为此始终未得机会下手。

    而今次亦是冒了大险。前日得手后,他趁采买之机将偷得的那颗珍珠传递给宫外的接应人,回来时遭了侍卫盘问,险些露出马脚。亏得是彼时珍珠已不在身上,而一墙之隔外的湛妤不曾出席当年清和殿的宫宴,虽与他也曾有过几面之缘,却算不上熟悉。

    卓乙琅下到密道里边,回头封死了机关,以免上边人发觉不对顺路追来,随即掳了纳兰峥朝前走去。

    二月的天,地底下阴冷非常。入口那处,壁灯里的灯油很快便燃尽了,前边一路,入目一片漆黑。卓乙琅却似乎未有浪费时辰点火折子的打算。

    密道很窄,至多只容两人并肩而行,纳兰峥走得缓慢小心,生怕磕碰着什么地方。

    卓乙琅见她一句话也不说,走出老远一路后终是按捺不住,淡淡问道:“娘娘素来能言善道,今次竟不与我谈个条件吗?”

    纳兰峥浑身冷得发颤,脑袋因此十分昏沉,整个人都生出了一种头重脚轻之感,闻言勉力道:“我不必与一个疯子浪费气力。”

    他一心只为报复,不惜因此遭受阉割之刑,甚至或许也未曾想过能够全身而退。他此举不是想得到什么,而单单只欲叫湛明珩不好过罢了。

    在一个连死都无所谓的疯子面前,她确实无甚可拿出手的条件。

    “难得娘娘临危不乱,依旧审时度势。倒是我记得您曾说,绝不会做他的软肋。三年前贵阳一战是您得胜,却不知今夜结果如何了。”

    纳兰峥疲惫地笑了笑,未有应声。

    皇宫占地甚广,哪怕这条密道再怎么如何鬼斧神工,自景和宫去往午门也是段极远的路。见卓乙琅的刀子始终未离她身,她强撑起意志,在心内暗暗算计着路程。待到行至出口时倒是略有几分诧异。

    卓乙琅显然也是一愣。

    这个距离,绝不够到午门。

    卓乙琅很快变了脸色。纳兰峥心内则陡然生出一丝欣喜来。

    倘使真到了午门,便只剩了你追我赶的可能,她要脱身只得依靠自己,皇宫守备将丝毫起不得作用。却幸而不是。

    湛远邺当初架空了整个皇宫,或许的确查探到了这个密道,但极可能只是一知半解的。而湛明珩虽以为卓乙琅此行当冲皇陵去,却也因怕万中有一,有意留了一手。

    她随卓乙琅自暗门出到一处偏殿,通过一段笔直的宫道后一望,果不其然见此地仍在金銮门之内。

    四面燃了熊熊的火把,众侍卫高踞马上,卓乙琅已然被弓箭手团团包围。

    惊变突生,包括井砚在内的宫人们不可能不慌乱,但哪怕他们此刻满头大汗,心如鼓擂,依旧保持着有条不紊的对敌架势。甚至无人做无谓的喊话。

    寂寂深夜,只闻火星噼啪与弓弦紧绷的响动。无数道目光紧紧困锁着卓乙琅。他的眼底倒映了这座巍巍宫城与四面的万马千军,一刹恨意漫天。

    此前统领大军攻入穆京,兵败亦在此地。眼下竟是一番熟悉的场面。

    纳兰峥见状,浑身的疲惫褪去一些,强打起精神,垂眼瞧了瞧抵在喉间的刀子,再抬起一些眼皮望了望远处宫墙,继而很快瞥开了去。

    她沉默了一路存蓄气力,如今终得开口:“卓乙琅,较之此前贵阳一战,你今次能做得如此已是不易,但我大穆皇宫非是你来去自由之地,湛家的密道亦决计困不住湛家人。”

    “你闭嘴……”卓乙琅咬牙切齿,手中刀子顺势往她脖颈一贴,很快在她细嫩的肌肤上划开了一道狰狞的血痕。

    包围在四面的侍卫们下意识欲意上前,却方才提了靴尖便听他向他们威胁道:“谁人胆敢再上前一步?”

    刀子划下来的时候,纳兰峥说不害怕是假的。从前身临险境,她不欲拖累湛明珩,大不了便是一死了之。可如今她并非孑然一身,腹中尚有将要出世的孩儿,此前逼仄的密道里已有湿寒之气入体,怕再受不起多余的折腾。

    肚腹坠胀,她被这股力道扯得连喘息都困难。脖颈上似乎也溢了些血,令她脑袋发晕,忽感一股粘稠汁液顺腿流下,似乎是羊水破了。

    她害怕得想哭。

    可哭不管用,如此僵持亦非是办法。她又悄悄望了眼远处黑黝黝的宫墙,竭力平稳了心绪,提劲道:“卓乙琅,想来羯人不曾有拥你为王的打算吧?故而你才迫不得已掩身大穆,伺机报复。你看你,在西华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假世子,于羯人亦单单只几分淡薄的血脉情谊,到了我大穆则更好,竟做了去势的太监。天地之大,却无处可容你。如今你连那二两肉也没了,不能成事的滋味是否好受?”

    卓乙琅的手颤了一下,显见得是被刺中了痛处。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额角青筋暴起,面目狰狞而扭曲。他本是极擅掩藏的人,可自打失去了这二两肉,便时常难以控制心绪,稍一动怒,就似烈火焚身,犹如陷落地狱泥沼。

    这是他的心障。

    至此一瞬,他忆起这一年多来无数令他厌恶的事。不碰女人无妨,却是深宫禁地,某些身怀怪癖,内心扭曲的太监们对他百般折辱,叫他几欲作呕。

    可每当他厌恶他们多一分,便也连带厌恶自己多一分。

    他亦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为了生存,不得不出卖尊严。

    四周剑拔弩张之意愈发地浓了。

    纳兰峥的嘴唇在打颤,察觉到卓乙琅的手渐渐有些不稳,便顿了顿继续道:“你当羯人何以帮你到这份上?他们一路助你,非是因了那层血脉,而是将你当作刀子,一柄或有可能捅向大穆皇帝的刀子。可你也瞧见眼下形势了,你欲意拿我要挟陛下已无可能,甚至全身而退亦是痴人做梦。羯人已放弃了你。如今你插翅难逃,多不过与我玉石俱焚这一条路。你若还算个男人,便莫再磨蹭,拿着你的刀子,往我肚子上来!”

    卓乙琅被四面袭来的沉沉压迫与她此番话激得失去了最后的理智。是了,今夜他孤身一人,必死无疑,倘使临去前能够拉纳兰峥与湛明珩未出世的孩儿垫背,或也算是瞑目。

    他猛地抬起右手,将刀尖狠狠刺向她的肚子。

    纳兰峥一咬牙,紧紧闭上了眼。

    刀尖距她皮肉三寸之遥时,一支重箭破空而至,不偏不倚刺穿了卓乙琅的右臂。刀子脱手,落地时激起“咣当”一声清亮的脆响。

    纳兰峥趁此时机竭尽余力一挣。

    卓乙琅心内一刹百转千回,已知中了这女人的圈套,吃力闷哼之下,顾不得利箭透骨疼痛,电光石火间还欲再抓她,却被四面迅疾如风,一涌而上的侍卫们堵得出手无路。

    “唰”一下,他的左臂被人一刀削砍,高高挑起后落到地上,扬起一片灰烬。

    金銮门前,惨叫震天。

    埋伏在远处宫墙已久,射出方才那一箭的卫洵松了手中弓弩,后背登时下了一层淋淋漓漓的冷汗。得知纳兰峥被掳,密道出口设在金銮门附近,他便及早赶来,孤身掩藏在了此地。

    方才纳兰峥笼统往这向看过两眼,他瞧明白了她的暗示,始终按兵不动,等候她激怒卓乙琅,令他情绪失控的最佳时机。

    距离太远,夜色黑浓,这一箭,堪称生平最险,稍有差池便是一尸两命。

    他蹙眉看了眼无法克制,颤抖不止的手,似乎难以相信自己有生之年会有如此紧张的一刻。而这一切,只因那女子于生死一刹交付与他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金銮门前一片混乱。惊变一刻,井砚未有去管卓乙琅,疾奔过来搀稳脱困的纳兰峥:“娘娘,您可还好!”

    纳兰峥脸色发白,一手紧紧捂着肚子,一手拽着井砚的胳膊,却仍旧止不住愈发沉重的身子一点点往下滑去,她道:“叫……叫稳婆……”

    宫里的稳婆是自一月前便被湛明珩安置在了景和宫附近的,笼统四名,皆是经验丰富,资历老道者,换作平日,便无十分把握,也可说得九分。可今夜如此一遭过后,纳兰峥的身子状况着实糟糕,这孩子不满时候,及早大半月就要出世,实在也惊怕了几名稳婆。

    纳兰峥被送往就近的宫殿,疼得满面是泪,却一路紧攥着井砚的手,勉力说话,请她派人去给湛明珩报信,告诉他宫里平安无事。井砚也的确挂心陛下安危,又不知羯人在回头这一路设下了何等埋伏陷阱,便匆忙奔去寻卫洵,请他率军出迎。

    纳兰峥这才安心下来,强撑意志,收起了泪,望了望奔进忙出往殿内抬热水的婢女,咬牙忍耐,熬过了一阵痛楚后,颤着嘴唇与几名稳婆道:“嬷嬷们莫紧张,便是我今夜有何不妥,陛下也决计不会迁怒你们……你们只管安心帮我……”

    几名稳婆当真不曾见过这般危急临产时刻不哭天喊地,却反过来安慰她们的妇人,何况对方还是这般尊贵的身份。

    一名老嬷嬷闻言心下登时拧了股劲,道:“娘娘放心,您是大风大雨里挺过来的,不必害怕这等小事,老奴们定当竭力而为。”

    她点点头,到得嘴边的话被复又翻涌起的一阵痛楚淹没,只剩了死死拧眉咬牙。

    她又不是菩萨,并非如此关头尚有闲心广施善意,而是晓得情况危急,这几名嬷嬷显然曾得过湛明珩的告诫,此刻恐怕多少是有些慌张的。如此出言安抚,她们方可镇定,她和孩子也才得以平安。

    殿内烧了地龙,一桶桶干净的热水不断送来,稳婆们皆已穿不住厚实的棉衣,纳兰峥也只剩了一层薄薄的里衣。里衣几乎被汗水浸透了,紧紧贴在她的肌肤上。

    她不愿给稳婆们施压,故而克制多时都不曾哭喊。却到得后来当真疼得无法忍受,饶是心志再坚毅也扯起了嗓子。

    一整夜过去,实在是浑身的血泪都快流尽了。

    听了这番哭喊,皇宫上下俱是一阵提心吊胆。天亮了,皇后仍未顺利诞下皇儿,陛下亦无音讯,众人心内一样煎熬得很。

    魏国公府的人黎明时分匆匆赶至。湛妤听得消息后,回忆起前些天遇见的古怪太监,亦是悔恨万千,慌忙往皇宫来。

    无数人围拢在这处就近而择的偏殿,来来回回地踱步。

    午时的日头照得烈了些,殿内的哭喊却愈发轻了下去。纳兰峥痛了这许多时辰,如今竟是连喊也喊不动了。

    恰是众人心急如焚之际,不知何人慌忙道了一句:“陛下回了!”

    众人一回头,便见圣上被一干锦衣卫簇拥着疾步往这向走来,脸色阴沉似大雨将倾。一旁有人在向他回报宫内情形,他却一句也未曾理会,步履如风,叫后边人如何也跟不上。

    他的胳膊和腰腹受了几道伤,隐隐望得见内里刀口处鲜红色的血肉。医官追了他一路,欲意替他裹伤,他只当未瞧见。

    好个卓乙琅,好个不安生的羯族。

    他昨夜扎营在天寿山脚下,有意以身为饵,的确诱得一批人及早行动,却是后来从一个死士嘴里撬出了一颗珍珠。他当下便猜知纳兰峥有险,不顾臣子劝阻,执意连夜回返。

    侍卫们起初还跟得牢他,不多时就被他甩出了老远。他孤身奔马,知晓前路必设有埋伏,却是一思及宫内或有的情形,便顾不得许多了。

    那一路足足几十名杀手,他只手中一剑,佛挡杀佛。

    到了日头渐高时,卫洵率军来迎,他方才得以彻底摆脱那些人,心无旁骛,马不停蹄地回赶。

    整整一夜,他杀红了眼睛,直至眼下仍未消散那股戾气。

    众人见此情状,赶紧跪伏下来行礼,他一句“平身”都来不及说,只问:“皇后呢?”

    婢女答了,就见他大步流星地朝内殿走去。身后的男人们只好停了步子。

    湛明珩一路往里,瞧见一盆盆血水被端出来,真可谓触目惊心,因此走得愈发地疾,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到得近了,便闻纳兰峥孱弱不堪的呼痛,一声复又声。这短短一路,于他而言漫长煎熬得宛若是在被人剔骨削肉。

    他的一腔怒火,到得如今悉数化作心疼。

    她究竟……究竟是如何脱险至此的。

    他一步跨入内殿,一干婢女回头望见他来,赶紧上前阻拦道:“陛下,不可!”九五至尊,如何能出入这等污秽之地。如此不合规矩,亦是不吉利的。

    湛明珩扫她们一眼,伸手一搡:“滚!”

    屏风里边,岫玉听闻动静,忙奔出来,一眼看见他这一身血泥,劝道:“陛下,您若真要进去,先且净手沐浴,否则恐叫娘娘染病!”

    湛明珩这才顿了步子,紧紧咬了阵牙,竭力按捺下心内急切冲动,道:“……你告诉她,我很快就来。”

    纳兰峥实则已听见外边动静了,那一声中气十足,又急又怒的“滚”,不是湛明珩还能是谁。但她此刻当真没了余力去思量回应。她的脑袋愈发地晕沉,视线亦十分模糊,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她隐隐约约瞧见一名稳婆匆匆忙忙出去,过后,湛明珩就来了。

    她一身狼狈,脸色惨白,双唇毫无光泽,一双眸子尽是迷蒙水汽。湛明珩喉间一更,到得她床榻边弯身屈膝,攥紧了她的手,万语千言不得开口,最终只说:“洄洄,你别怕。”

    纳兰峥晓得无人拦得了他。虽知如此不合适,却因了解他对她的执拗,故也不说多余的话了。她只憋着股劲,哭着冲他摇头。

    湛明珩微微一滞。在旁人尚且不懂她这番意思时,他已先懂了。

    方才稳婆出来了一趟,与他说,时辰太久了,得做好大人小孩只保一个的准备。他当然选择保纳兰峥。

    如今显见得她是猜得了此事。

    他一阵无言,知道多说无益,根本骗不了她。见她张了张嘴似有话要说,便俯下身去,随即听得她艰难开口:“湛明珩……我不要你做选择……”

    从前她不愿他在大穆与她之间做选择,如今亦不愿他在孩子与她之间做选择。

    她贪心,也希望他贪心。选择一个便等于舍弃另一个。他这半辈子已然够苦了,她不想他再有所失去。

    这个孩子,她必须生下来。

    湛明珩心内酸楚,眼圈竟也发了红,蹙着眉头攥紧了她的手道:“洄洄,来日方长,你莫逞强……”

    她的泪霎时涌了出来,拼命摇头:“你信我……你信我……”

    日头渐渐西斜了。一个时辰后,内殿响起一阵吭亮的啼哭。

    一名稳婆欢欣鼓舞地出来,当是这恭贺之际,却一时摸不着了北。完了才恍然记起,陛下是亲眼瞧着小皇子呱呱坠地的,她还跑出来朝谁恭贺!她也真是喜昏了头了!

    刚欲往回走,又想起这外殿还候了不少人马,便赶紧逮了个婢女道:“你去外边道一声,便说皇后娘娘已顺利诞下小皇子,眼下母子平安!”说罢匆匆再入内殿去。

    床榻上边,纳兰峥听闻孩子平安无事便累极晕厥了过去。再醒来已是夜深,她睁眸,对上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曾无数次这般凝望她。她在这双眼睛里瞧见过歉疚,心疼,焦灼,也瞧见过狡黠,温柔,浑浊。从始至终不变的却是,这双眼睛里一直有她。也一直只有她。

    湛明珩一动不动守在她床榻边,这许多时辰了,竟连位置也未曾挪一分,甚至目光亦无瞥开过一瞬。见她醒转,他似乎松了口气。

    一刹四目相对,两人皆于无声处抿出一个笑来。

    湛明珩不晓得如何形容今日这番心境。连他都欲意放弃的时候,纳兰峥却一力坚持了。到得后来,见她心性这般坚毅,稳婆左思右想,干脆搀她起身,使了站式分娩的法子。

    他打过仗,吃过苦,也做过金尊玉贵的皇太孙,却是此番从后边抱着她的腰,竟当了一回稳婆。

    他觉得他大概是大穆史上最厉害的皇帝了。而他的皇后亦是他此生所遇最坚韧勇敢的女子。

    何其有幸。

    他眼下有满肚子的话想问她,也有满肚子的情话想讲。可比起那些来,他更想亲亲她。

    他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问道:“傻看着我做什么,可是不认得你夫君了?”

    纳兰峥失笑,有气无力地剜了他一眼,低声道:“煞风景。”

    这一眼似嗔非嗔,是他生平最喜见的神色。他再忍不住,俯身凑了下去。

    纳兰峥倒非是不愿跟他亲近,实在是她一身臭汗,连自己都有些受不得,故而偏头躲了一下:“脏……”

    湛明珩顿了顿,笑道:“有一辈子能嫌你,也不急这时了。乖,给我亲。”

    说罢低下了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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