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明珩想法子去调包圣旨了。先以拟写匆忙疏漏年月为由,哄骗得纳兰峥连瞧都没来得及瞧就将东西给了他,又去太宁宫罚了一个时辰的跪,才终于被昭盛帝召了进去。
他晓得假造圣旨绝非小事,倘使他不是皇祖父的亲孙子,现下恐怕已身首异处了。因而十分诚恳地请了一番罪。
昭盛帝怒发冲冠地将他狠狠教训了一通,训得他脸都抬不起来才算数,命中书舍人照原样新拟了圣旨,继而挥手呵斥他走了。
赵公公觉着,主子爷的确该气的。毕竟小太孙竟然……竟然先送了纳兰小姐回府,才来太宁宫请罪。
只是待小太孙灰溜溜走没了影,却听主子爷冷哼一声,随即变了个脸,神情满意地道:“这小子倒是个皮厚的,将自个儿夸得厉害!”说的是圣旨里头的赞词。
赵公公掩着嘴笑,顺着他的意道:“小太孙神机妙算,巧破此局,那才多少的时辰,将这赞词写得出彩不说,且竟能制得如此精致,堪得以假乱真……小太孙如今俨然已可独当一面,再说纳兰小姐小小年纪又有如此风范,将来必得母仪天下。陛下尽可宽心了!”
昭盛帝觑他一眼:“瞧你这天花乱坠的,就数这张嘴巴厉害!你这意思是,朕尽可放心去了?”
赵公公忙给自己掌嘴,一面道:“奴才失言,奴才失言了!”
纳兰峥过了几天热闹日子。祖母高兴坏了,成日地拉她说话,讲的多是女子出嫁后要晓得遵从的事宜。只是那些温良恭俭让的也便罢了,竟连闺房之事也与她含蓄地提了。
她可不曾想过这天南海北远的东西,毕竟圣旨只说“择吉日”,湛明珩此前也承诺了待她及笄,婚事自然不会这般的早,因而闻言顿时面红耳赤。若非她也算口齿伶俐,几次三番地打擦边球含糊了过去,可真得找个地缝钻了。
她为此更是想念父亲。倘使父亲在,决计会心疼她的。
可惜前线战事吃紧,这魏国公府的大家长为大穆朝出生入死,却恐怕至今都不晓得闺女已被皇家掳了去,待凯旋归来,得知自个儿是最后一个知情的,必得气得七窍生烟。
再过几日,纳兰峥收着了湛妤的信,信中约她府上一叙。妤公主这些年待她不薄,且也可说是为她与湛明珩“殚精竭虑”了六个年头,她自然该赴约。却哪知当日清早梳妆一番踏出府门,便见那深红大漆的榆木雕花马车前头立了个人,见着她便行礼。
她向湛允颔了颔首,心内哭笑不得。她换车夫了,那车里头必然也多了个人。妤公主真是没有一回不卖她的。
果不其然,掀帘入车就见湛明珩端着杯茶,优哉游哉地喝,手下是一盘棋局,都没有抬眼看她一下。
纳兰峥就拣了离他最远的地儿坐了,与外头道:“行车吧。”
湛明珩这下抬眼了,理直气壮问:“怎得坐那里,你是瞧不见我?”
“瞧见了,只是看太孙殿下专心研究棋局,恍入无人之境,不忍亦不敢打扰。”
她态度冷冰疏离,湛明珩一愣,这才察觉到哪里出了岔子。他是习惯了她跟着自己的,也早便对她存了意,因而那婚约于他而言不过算添了一笔,实则分别不大。可对女孩家而言便不同了。她从前对他不过比对旁人多了几分熟悉与仰赖,如今却是拿他当未来夫婿瞧,遇事就愈发地小气在意了。
他见她来了也不招呼一声,她当然会不高兴。
湛明珩想通了,就快意地笑起来,当即挪了过去,又拣了块手边碗碟里金黄可人的糯米糍喂到她嘴边说:“我是怕你沿途无趣,才摆了棋局想与你下的。”
实则纳兰峥一点不难哄,况且并未多生气,见状也不计较了,只是没那脸皮被他喂食,就拿了手去接。谁知他一下将糯米糍拿远了,不给她接:“怎得,你是有手没嘴?”
果真好不过三句话,瞧他这凶巴巴的模样!
她瞪他一眼:“我便是不爱吃你手碰过的东西。”
“那嘴碰过的吃不吃?”见她一脸不明所以,湛明珩又笑着补充,“拿手喂你你不要,可不得逼我用嘴了?”
纳兰峥立刻凑过去,一嘴叼走了他手里的糯米糍。
他真是……自以为如今已能扛过他的调侃,却不想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总有新鲜词儿搅得她难为情!
于是那棋便没下成。天真的太孙天真地摆了盘十分绝妙的棋局,预备与她一道琢磨,却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婚约到手,但凡她在他跟前,他就只想“琢磨”她。
所以他……喂了她一路的吃食。
待下了马车,纳兰峥只觉肚皮都要撑破了,站也站不起来。那些吃食虽都是她平日喜爱的,可哪有这等吃法?偏湛明珩威胁她,若不乖乖吃下就要拿嘴喂她,她只得“忍气吞食”,一路瞪他一路吃了个饱涨。
等入了建安侯府,到了那乘凉的亭中,看见下人端来一盘盘如山的点心吃食,她就吓得立刻往湛明珩身后躲。
湛明珩见状向湛妤解释:“皇姑姑,您别与她客气了,她马车里头吃多了,如今饱腹得很,用不着这些。”
湛妤不免发笑,心道看这模样,也不知小两口马车里头闹腾什么了,就给纳兰峥备了消食的酸梅汤,将那些点心撤了下去。
湛明珩见纳兰峥安顿好了,就说:“我去找秦姑父谈事,你与皇姑姑聊着。”完了又向湛妤请示。
湛妤嗔怪一句:“阿峥在我这里你还不放心?且去就是。”说罢交代一句,“倘使你姑父叫你陪他吃酒,你可不能应他。”
“大白日吃什么酒,皇姑姑也放心罢。”
纳兰峥等他走了就好奇问:“如秦阁老这般月朗风清的读书人,竟是好酒的吗?”
湛妤笑一声:“那唐时的李太白不也好酒?你们这位姑父可不像面上瞧去那般正经。”
她这措辞好似纳兰峥已嫁入了他们皇家似的。只是她也没在意这个,反倒愈发好奇起来:“那是如何的不正经法?”那日宫宴所见,这位阁老分明极有手段,也极严谨的。
“便说这酒,你不晓得,明珩九岁那年,还只是长孙的时候,被他骗着喝了一大壶,竟是睡了整一日夜才醒,吓得宫里头的太医连排地跪在殿门前,也跟着吹了一日夜的冷风。他那时也近而立了,竟如此戏弄个孩子。”
纳兰峥一面觉着好笑,一面疑惑道:“如此,陛下竟不曾责罚秦阁老吗?”
“自然责罚了的,不过也只作了个样子。你是聪明的,理当瞧得明白形势,父皇爱重他胜过朝中旁的臣子。”
纳兰峥点点头,心道那可不,否则能将嫡公主嫁他作继室?
“彼时父皇有意叫他辅佐长兄以作助力,只是长兄……”她说及此一顿,“长兄去了,他如今就帮衬着明珩。”
她说得隐晦,纳兰峥却也听明白了,心道秦阁老大约便是所谓太孙派系吧。她默了默道:“实则我也憋了许多年,一直不敢问太孙……太子殿下他?”她说到这里停了停,“倘使忌讳……公主便当我未曾问过。”
湛妤闻言也是一默,过一会复又笑起,先叫她安心:“你如今也与明珩一道喊我皇姑姑就是了。此等事自然忌讳,只是你迟早都得晓得,也没什么不可与你说的。”她顿了顿道,“长兄自幼孱弱,身患怪疾,是从母后那处传来的。我运道好无事,又因此疾男者传女,明珩也是无碍,只独独可怜了长兄……”
她话里的“母后”是指早年病逝了的先皇后。起头谁也不晓得先皇后的病疾还会累及小儿,否则怕是不会册封她的。
“长兄因了这病,性子格外孤僻一些,加之那些年朝里头不安分,他便更是心力交瘁。只是原本还能熬个几年的,却后来悬梁自缢了。就在承乾宫里头,明珩如今的居所。”
纳兰峥不觉喉间一更。
“彼时我也不过十四,明珩十一岁,比我个子还矮些。但他是较宫人还早发现长兄的。那日京城下了很大的雪,我沿途耽搁了不少时辰,到承乾宫时已是什么都瞧不见了,只看明珩一个人站在雪里,一动不动望着那根金色的大梁。”
她说到这里叹了一声:“当年长嫂去的时候,明珩还未断奶,我当他是年幼不记事,与长嫂无甚感情,因而此后每逢长嫂忌辰也不曾流露分毫伤感。可长兄去的时候,他一样一滴泪没落。长兄去后诸多事宜,父皇为稳住朝臣,不久便大举册封。他替了长兄的位子,便与没事人一样。后来我们才知,他那日是去承乾宫找长兄问学问的。那卷兵法书册,他再没有翻开看过。长嫂与长兄的忌辰,他也不是毫不记得,不过一个人跑去私苑喝闷酒,我们都瞧不见他罢了。”
湛妤说罢见纳兰峥出神,就握了她的手道:“阿峥,明珩这孩子太不容易了,三日后便是长嫂忌辰,你要多陪着他。如今父皇已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赐了婚,你便不必再顾忌那一套礼数,也不必畏惧了凤嬷嬷。规不规矩,由咱们湛家说了算,明白吗?”
纳兰峥沉默一阵,点点头:“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