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留行摇着轮椅进来,这孟夏的天莫名像下了一场霜,叫人透心的凉。
空青笔挺挺指着砚台的那根手指不听使唤地一抖,缩回到衣袖里,瞪着眼干咽下一口口水。
京墨拿手肘杵杵他,示意他问问怎么回事。
空青苦着脸不敢吱声。
两人服侍惯了霍留行,知道他的脾气远没有旁人看来的温和,一看这架势,料定必是有人捅了大篓子,眼下谁都不愿上赶着找骂。
可眼见霍留行把眉头拧成个“川”字,似乎不止是生气,还有一丝大惑不解的意味在里头,两人又不好视若无睹,不替主子排忧解难。
在一场长达半柱香的,“你问”“我不问,你问”的激烈对视之后,空青苦哈哈地干笑了一声,躬着背觍着脸道:“郎君,小人方才说错话了吗?”
霍留行缓缓别过头,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拧眉。
空青摸不准他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开始了一番头头是道的分析。
从溜须拍马开始:“郎君,小人心知您见微知著,明察秋毫,居安思危,高瞻远瞩,足智多谋,神机妙算……”
再渐入正题:“所以一直认为,经圣上与镇国长公主授意嫁来霍府的少夫人居心叵测,图谋不轨。”
然后话锋一转:“可是既然您如此见微知著,明察秋毫,居安思危,高瞻远瞩,足智多谋,神机妙算……这些日子以来,您可曾发现少夫人露了一丝一毫的马脚?”
“您没有!”空青义正辞严道,“那么,如果有一个答案可以解释清楚您当下所有的困惑,您为何还迟迟不肯相信它呢?连京墨都动摇了,您也别多虑了,少夫人就是爱慕……”
“闭嘴。”霍留行一个眼刀子飞过去,打断了他。
这世间的俗事有时就是这么奇妙。当人死活不肯相信一件事的时候,它越看越像是那么回事,可当人好不容易决定相信一把,它却又跳出来给你当头一棒,告诉你,你太自以为是了。
“如果还有另一个答案,可以解释清楚全部的疑点,”霍留行指指桌案上那个砚台,“你把它吃了?”
京墨听出不对劲来:“郎君,您可是从少夫人那里听说了什么?”
霍留行沉出一口气,把沈令蓁口中那个错认救命恩人的故事大致讲了一遍。
虽然这故事听起来一样玄乎其玄,可这样一来,从沈令蓁最初在庆阳城外隔门喊出那句“郎君”时的性急,到青庐拜堂时对他超乎寻常的观察留意,再到洞房花烛夜那句“我看郎君有些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时的试探,以及扒他衣襟、偷看他沐浴、对他那把佩剑与伤疤的稀奇态度,和最后奋不顾身跳河救他一举——所有的一切,都得到了印证与解释。
霍留行不得不承认,这个答案,比所谓的“爱慕”更令人信服。
也正因如此,方才听完沈令蓁支离破碎的三言两语,他迅速拼凑出大致的前因后果,当机立断,冒名顶替下这个所谓的“救命恩人”,决定暂且将错就错地稳住她。
只是这么一来,新的问题又产生了。
空青愣愣地问:“可少夫人怎会凭借您的佩剑与伤疤错认了人?难道那位真正的救命恩人,与您有一把一模一样的佩剑与伤疤?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霍留行的那把佩剑,是旧时河西一位铸剑大师为其量身打造,自然世间独一无二,倘使出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必是有人刻意仿制。
但这把佩剑,霍留行仅仅曾用以战场杀敌,并未在汴京招摇过市。如若有谁能够精确仿制,多半是如今霍府的人。
再说他锁骨下方的那块伤疤,除了当年与他一同身在西羌战俘营的将士,应都不清楚内情。然而那时候,偏又只他一人逃出了战俘营。
也就是说,能够仿制这块疤的,也只可能是有机会近他身的人。
两相对照,无不说明,霍府出了内鬼。
可奇就奇在,这个内鬼如此大费周章地扮演成他,却换来一个对他百利而无一害的结果,让原本立场不分明的沈令蓁成为了他这边的人。
这么说来,这个内鬼,当得还挺用心良苦?
看看毫无头绪的霍留行,又看看同样满腹狐疑的京墨,空青叹了口气。
自从少夫人嫁进来,他们正经事不做,天天光顾着猜谜了。
想到这里,他提议道:“小人觉得,既然少夫人亲眼见过那人,她那处应当还有更详尽的讯息,不如郎君去打听打听?”
——
这个提议的确说到了点子上。
但这所谓的“打听”说得轻巧,做起来却十分不易。
按现在的情形,霍留行最好的办法就是“绝口不提当时勇”,否则说得越多,错得越多,稍有不慎,这冒名顶替的行径便很可能败露。
届时,沈令蓁没了报恩的必要,又痛恨他不知廉耻地鸠占鹊巢,无疑便将视他为敌。
他的腿还不到站起来的时候,在那之前,亲密的枕边人成了死对头,于他而言也是不小的麻烦。
只是既然这鸠占了鹊的巢,必然也将付出相应的代价。麻烦来不来,并不全由他说了算。
夜间就寝之前,霍留行照惯例坐在几案前读经书,作得一派若无其事。
可对沈令蓁而言,今日却是两人彼此坦诚、交心的大日子,待沐浴完毕,便忍不住捱坐到他旁边,叫他:“郎君……”
霍留行一看她这模样,便猜她要提救命一事,心头肉一跳,面上却依旧和颜悦色:“不早了,你不困?”
她诚挚地摇了摇头:“我想和郎君说说话。”
霍留行掩了掩嘴,打出半个呵欠:“行,那陪你说会儿话。”
“好呀。”沈令蓁双手撑腮,笑嘻嘻地凑近他。
霍留行一噎。这丫头惯会看人眼色,怎么这时候就瞧不出他困倦了?说好了要报恩,这点体恤之情都没有,算什么知恩图报?
“想说什么?”
沈令蓁沉吟片刻,先拿西羌的旱情开了个话闸子。
霍留行白日里本是以此借口离去,实则根本不曾接到北边的消息,便以“相安无事”一说敷衍作答。
果不其然,接下来才听见沈令蓁的正题:“还有些事想问郎君很久了,可之前一直没有机会。”
他在心里沉重地闭了闭眼,收起经书:“那你问吧。”
“郎君那日是怎样晓得我被人掳走了,又是怎样找到了我?”
霍留行此前了解过桃花谷的事,这个问题倒不算难应付。
他道:“白婴教教徒三不五时作乱,边关一带也受此波及,我当时恰好一路暗查到汴京桃花谷。”
沈令蓁恍然大悟,笑起来:“郎君一面须将这腿的秘密瞒着天下人,一面又顾念苍生,冒险为百姓惩奸除恶,实在叫我钦佩。”她转而又记起另一桩事,“那还有,郎君披氅里那块帕子又是怎么回事?阿娘担心我将披氅与帕子带来这里惹人误会,所以将它们留在汴京了,要不还能还给郎君。”
“……”没人告诉他,这事还有披氅和帕子的戏份。
霍留行作回想状皱了皱眉:“帕子?你说怎样的帕子?”
“郎君不记得了吗?就是那块两面各题了一首词的天青色绢帕,一面是我的字迹,另一面不知是谁的。那词写得前言不搭后语,我实在看不懂。”
他低咳一声:“哦,你说那个……”
“嗯?”
“那是我在追踪白婴教教徒时得来,随手放在披氅里了。”
“原是如此。那另一面的题词,可是郎君的字迹?”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既然对方已经仿制出了他的佩剑和伤疤,那么字迹多半也是一致的。霍留行有理有据地认为应当搏一搏:“是我的字迹。”
“那就奇怪了。白婴教为何要给我和郎君编造这么一个离奇的风月故事?”
霍留行眨了眨眼:“我当时杀机缠身,没来得及细读,你若还记得那两首词,写下来给我瞧瞧?”
沈令蓁过目不忘的本事派上了用场,当即应“好”。
霍留行为了安抚她,在旁亲手替她研磨,待见她一手清隽的梅花小楷,他微微蹙起了眉,一字字念道:“不若长醉南柯里,犹将死别作生离,醒也殷殷,梦也殷殷?”
沈令蓁点点头:“殷殷是我的小字。”
“哦……”这词倒是把他编得挺痴情。
沈令蓁搁下笔,撑着额道:“郎君觉得,这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这话分明是在问,伪造她和霍留行字迹的人究竟安了什么心思,可霍留行哪来的头绪,眼见她一问接一问的“为什么”“是什么”“怎么办”,只得偷梁换柱地转移她的注意力。
他笑了笑,伸出一根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傻不傻?这意思自然是在说,我心悦你了。”
沈令蓁因他这含情脉脉的眼神与似假似真的语气一愣,心跳止不住地怦怦怦快了起来:“郎君是在说这词,还是在说……”
霍留行笑着凑近过去,在她耳边放轻了声道:“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