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带着一种隐秘的,无法与人言说,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跟自己说的心情,孟疏雨回到了家,耳边还反复回响着周隽的话。
他说,如果我有女朋友才叫隐私,没有叫什么隐私?
他说,再过两年吧。
所以……这两年里他都不会有女朋友。
两年后他二十一岁。
而她刚好十八,刚好长大。
刚好。
孟疏雨被突然闪进脑海的这两个字吓了一跳。
空无一人的客厅里,她像怕被谁偷听到心里的声音,慌慌张张跑进房间,一把关上了门。
却关不住脑子里那个念头像生命力旺盛的藤蔓,在夏夜里疯狂生长,爬满她心上那面墙。
『九』
从这天起,孟疏雨忽然多了很多新爱好。
她开始研究星座。
发现网上说天蝎座和双鱼座配对指数是一百,天生的一对。
她开始习惯睡前看一部电影。
片子跨越国界,古今中外都有,但题材无一例外都是关于初恋,结局一定是he。
她开始学习织围巾。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织成,织成了能不能送出去,送出去的时候又是以什么样的契机。
她仿佛有了花不完的时间,每天能做很多很多事情,却不敢把这些事说给那个让她多了这么多爱好的人听。
连原本敢向他提出的要求——想晚点回家,想和他吃火锅,想和他散步都因为“做贼心虚”一次次划上欲言又止的逗点。
于是她再也没能拥有第二次天黑以后回家的机会。
夏天一天天过去,从七月到八月,三伏天渐近尾声。
她每天翻着日历,却不知怎么开口问他是不是定下了离开的日期。
他也从来不提。
有时候她会短暂地忘记这件事情,好像这个夏天永远不会结束,她永远不会开学,永远都是高一。
直到天气一夜转凉的这天早上,孟疏雨收到了周隽的消息。
他像往常一样跟她说,今天下午他有时间,问她要不要出来。
她没有多想地说好呀。
然后看到他问:「晚上带你去吃火锅,能跟家里请假吗?」
孟疏雨看了眼日历,没发现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倒是看见八月的尾巴已经所剩无几。
一种强烈的预感笼上心头,让她忽然有点害怕和他见面。
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说,能。
*
中午吃过饭,孟疏雨照常背着书包出了小区,远远看见等在树下的人,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周隽今天没穿白衬衫,穿的是一件黑色卫衣。
就和她上次随手一指的那个男生穿的一样。
但差不多的卫衣穿在他身上却要好看得多……得多得多。
孟疏雨走到他跟前低低“哇”了一声,绕着他转了一圈,看了一圈。
周隽没说话先笑了。
“干什么你?”
“我就说这样穿着显年轻吧?”孟疏雨得意地一扬下巴。
“所以不是听了你的吗?”周隽卸下她的书包,朝公交车站走去。
孟疏雨跟上他,想问他为什么今天听她的?又是穿卫衣,又是带她去吃火锅,又是允许她晚归。
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改而问他:“今天都听我的吗?”
周隽偏过头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今天都听你的。”
“那我不想写作业了。”
“那想做什么?”周隽脚步一顿。
“嗯——”孟疏雨在原地沉吟了会儿,“我们先去看一场电影,然后吃一顿火锅,吃完再逛一趟夜市,怎么样?”
周隽点点头:“好。”
*
周隽有求必应地陪她做了所有她想做的事情。
好像他今天就是她的神灯,不管她许什么愿,他都会帮她实现。
天晚的时候,孟疏雨心满意足地从夜市抱着一堆闪闪发光的物件出来,提了今天最后一个要求:“不坐公交了,走回去好不好?”
周隽看了看她:“不累?”
“不累呀,”孟疏雨摇摇头,“你累了吗?”
“你都不累,我累什么?”周隽接过她怀里那些捕梦网之类的“战利品”拎在手里,分辨了下归途的方向,带她朝步行道走去。
孟疏雨一身轻地跟在他身边,嘴里哼着她也不知道名字的歌,抬起头想跟他说什么的时候,无意间先看见了天边那轮黄澄澄的月亮。
“哇,今天的月亮好漂亮啊——”她下意识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忽然心里一虚。
说这话的时候,她是单纯想感慨今晚的月亮很漂亮。
可是月亮早就不是一个单纯的意象。
周隽知道博尔赫斯,应该也知道夏目漱石。
会不会以为她意有所指?
孟疏雨紧张地吞咽了下,闭上嘴偏头瞅了瞅他。
周隽正认真望着天边,半晌没回过眼来。
孟疏雨越等越紧张,想岔开话题的时候,听见他笑了一声:“你夸什么不好,夸月亮?”
“……月亮不好看吗?”
“好看,可是——”周隽看向她的眼睛,“怎么摘给你?”
孟疏雨的心脏在怦怦激越的跳动过后,落进一个柔软的温床。
她仰头回视着他,眨了眨眼:“不用。”
“嗯?”
孟疏雨低头看回自己的鞋尖,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小声说:“不用摘给我,你觉得好看就够了……”
热闹的长街人来人往,风声喧嚣,周隽没再说话,她也没再开口。
直到不知走出多远,周隽忽然停住了脚步。
孟疏雨一抬头,看见小区的大门已经近在咫尺,跟着蓦地站住。
远离了繁华的外街,四下静悄悄的,只剩一声又一声的虫鸣唱着夏天的尾音,提醒着她,夏天已经快要过去。
孟疏雨低头盯住了脚下步行道的地砖,感觉周隽在盯着她的头顶心。
漫长的沉默过后,头顶还是传来了那道意料之中的声音:“小雨点,我要走了。”
孟疏雨机械地点了一下头。
她知道的。
他是有原则的“大人”,说好天黑之前送她回家就绝不会错过太阳落山的时机,却在今天给她破了这么多例。
她一早就猜到,这看起来美好到不真实的一天是一场如约而至的告别。
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即使她很努力地把每一分每一秒都填满,时间也还是不会变长。
就像夏天一定会结束,秋天一定会到来。
孟疏雨抬起头来,笑着说:“我知道呀。”然后指了指他手里的书包,“我还带了给你的礼物呢。”
周隽的目光闪烁了下,低头看向这个他拎了一天的书包。
孟疏雨上前拉开书包拉链,从里面掏出了一条灰色的毛线围巾。
“我自己织的,第一次织,织得可能有点丑,不过冬天用着应该会挺暖和的吧……”孟疏雨碎碎念着,把围巾塞到他另一只空着的手里。
周隽低头看了一眼,手心轻轻攥拢:“会的。”
孟疏雨点点头,默了默又问:“你是什么时候的飞机?”
“后天。”
“有人送你去机场吗?”
“你要来?”
孟疏雨摇头:“我们高中生很忙的,作业都写不完,哪有空来。”
“不来好。”周隽笑了一下。
孟疏雨瞪他一眼:“你不欢迎我啊?”
“你们高中生事那么多,要是来了,我走不成了怎么办?”
“我才不会拦你,”孟疏雨皱皱眉头,朝他摊开手,“给我吧。”
周隽把她的书包和她在夜市买的捕梦网交还到她手里:“好好学习,好好长个子。”
“哦,”孟疏雨抱过东西,仰头看着他,“那你也好好学习,不要留级。”
周隽失笑撇开头去,点了点头。
“那我回去啦。”孟疏雨指指身后的高楼,像平常的每一天一样对他说。
“好,”周隽也像以往每一次一样回答,“进家门说一声。”
这稀松平常的对话让孟疏雨觉得这场告别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点了一下头,转身朝小区大门走去。
走了几步,却看见了门口那棵树。
那棵——周隽总是站在那里等她的树。
夏天里的晴天、雨天、阴天忽然在脑海里一幕幕浮现,周隽站在那里的景象成了老电影里褪色的画面,变得遥远斑驳而不真切。
所有的一切仿佛只是她在这个夏天做的一场梦。
而梦的结局早在开端就埋下伏笔。
那是一首诗。
诗的题目叫——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孟疏雨恍惚地望着那棵孤零零的树,突然走不动了。
没法往前走,可是也不敢回头看。
她怕她一回头,她的眼睛就会下起大雨。
孟疏雨抱着怀里的重物站在原地,努力地睁大眼睛,希望眼睛大到可以盛得下此刻满眶的热意。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脚步声在离她咫尺之遥的地方停下,有一双手落上她的肩,把她的人轻轻掰转过去。
孟疏雨抬起头,眨一眨眼,眨下一颗眼泪。
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
迟来的难过像一把钝刀子,一刀刀剌着她的心脏,疼得她放声大哭起来。
为什么她只有十六岁?
如果她是二十六岁,她一定会有很多办法,可以跟他走,或者留下他。
可是她只有十六岁。
她在十六岁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十九岁的人,明明只和他差三岁,却好像和他隔着一整个银河。
她没办法一夜长大,他也不能把她拉去他在的对岸。
也……不一定会在对岸一直等她。
滚烫的湿气模糊了视线,孟疏雨渐渐看不清周隽的样子,胡乱拿手背去抹眼泪。
周隽抬起手像是想给她擦,指尖来到她颊边却又顾虑着什么似的停住。
孟疏雨自己擦掉了眼泪,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因为觉得太幼稚一直没问的问题:“你,你走了……还会回来吗?”
周隽低头看着她,哑着声问:“你希望我回来吗?”
孟疏雨用力点点头。
“那如果两年后你还想见我,就跟我说一声。”
“……然后呢?”
“然后——”周隽注视着她的眼睛,“我就回来给你摘月亮。”
孟疏雨一下下抽着噎:“两年以后你可能就不是这样想的了……”
“你还没长大,说话可以不算话,如果两年后不想见我了,反悔了也没关系。但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我要为我说的话负责。”
周隽抬起手来,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是我给你的承诺,你可以相信它。”
孟疏雨仰头看着他,像被他的眼睛蛊惑,忽然真的愿意相信他。
她喜欢的人不会魔法,不能带她穿越时空,但他只是笑着揉一揉她的头,她就好像从他眼里看见了很远很远的以后。
……
一阵风吹来,吹迷了人的眼,视野里忽而换了光景——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四季轮回,光阴更迭。
孟疏雨在朦朦胧胧里慢慢睁开了眼。
听见耳边响起一道刚刚和她分别的声音:“怎么了?”
她蓦地扭过头去,看见一只探向她脸颊的手,还有手的主人——
不是十九岁的周隽。
是二十九岁的周隽。
孟疏雨愣愣朝四下看去,看见了身下柔软的床,远处透着日光的窗——
不是她十六岁无望的夏夜。
是她二十六岁温暖的冬日。
孟疏雨眨了眨眼,迷糊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段平行时空,在那个时空里,十六岁的她提前遇见了十九岁的周隽,然后故事全改变。
“做噩梦了?”周隽用拇指指腹擦了擦她脸颊的湿润,伸长手臂去够床头柜的湿巾。
却被孟疏雨一把搂住了腰。
“嗯?”周隽停住动作,低下头去回抱住她。
“没,”孟疏雨摇摇头,“没做噩梦。”
梦里和她分离的人,醒来时抱她在怀里,她多幸运。
“做了一个美梦,”孟疏雨闭上眼睛抱紧了他,嗅着他身上让她安心的气息,“一个好美好美的梦。”
(——平行时空少年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