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梅雨季节的彻底结束,庐江迎来了闷热的夏季,春季新鲜的菜蔬变得蔫头巴脑,就连吃鳜鱼和鸭羹的季节都悄悄过去了。虽然头一茬的莲子正当时,但阿生还是辞别了孙策曹榛这对小夫妻,带着两个弟子踏上了回程的道路。
而与此同时,在两千里开外的辽东,大连港依旧吹着怡人的海风。有赖于海水庞大的比热,即便阳光再猛烈,这里的最高气温仍能保持在30度以下。
没错,30度。
水结冰的温度是0度,水沸腾的温度是100度。这么基本的测量常识已经在大连学堂中得到了普及。以温度来衡量天气,对于这一代学子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毕竟,测绘科小院的第一进前厅的墙壁上,就挂着一个巨大的酒精温度计。包裹着酒精玻璃管的是一块硬红木,上面除了阿氏数字的刻度,还有用漂亮的隶书所镌刻的诸如“冰点”、“霜期”、“红色高温警告”、“橙色高温警告”等小字。
而此时,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学子,就站在这个大型气温计跟前。他有着冰雪般无瑕的肤色,相比中原人略深邃的面部轮廓漂亮得明明白白。最出彩的是一双眼睛,浅棕色的瞳孔里像是盛放着一盅美酒,酒香都快溢出来了,而双眼皮的眼尾微微上挑,右眼下还点缀着一颗欲坠不坠的黑色泪痣。若不是长长的睫毛上压有两道阳刚气息的飞眉,这样醉人的妩媚几乎模糊性别。
他的指尖虚虚地抚过“高温警告”的“告”字,单薄的嘴唇微不可查地抿了抿。
“安郎——安郎——”友人聒噪的声音由远及近。只见一名穿着白底黄纹学子服的矮胖少年匆匆跑上台阶。大约是因为跑急了的缘故,少年的一张圆脸涨得通红,一停下来就双手撑着膝盖大喘气。
“呼——呼——安郎,快,再不走,今日食堂的特供椰子汁就卖完了。”
沓安的目光里染上了几分冷意,他背手转身:“公孙稷,你的尊容影响我思美人了。”
小胖墩公孙稷:???
虽然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但来自特供椰子汁的吸引力是如此强大,公孙稷还是上手拉住沓安的胳膊就往外头阳光底下拽。“走了走了,等吃完了午饭,你想思什么美人都成。”
小胖墩的手心又是汗又是土,在沓安的袖口上留下明显的掌印。湿热的感觉透过夏季轻薄的布料,直接印在胳膊上,沓安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但到底没有推开他,任凭自己被拉着走。只是在走出绘测科大门的时候,他小声嘀咕了一句:“那是她的笔迹。”
公孙稷:“啥?”
“我说,巨型气温计旁边的标注,是华公的笔迹。”沓安提高音调。
公孙稷愣了两秒,但往食堂飞奔的脚步就没停下。“学堂里到处都是华公的笔迹,你习惯就好。”
沓安跟在小伙伴身后飞奔,眼睑微微下垂:“嗯,习惯就好。”
公孙稷比沓安大两岁,硬要说的话是公孙度的亲侄子,但因为他父亲只是个低微的婢生子,因此早早从嫡支分了出去,一家人在乡下替公孙度养马。很明显,若不是公孙度一脉在乱世覆灭了,而公孙氏本家又在权力斗争中惹恼了南岛派,到大连学堂入学这样的好事也落不到农村娃公孙稷头上。
公孙稷小时候见过沓安两次,再加上从长辈那里听说的故事,算是了解沓安尴尬的身世的。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主动照顾起沓安这个小学弟来,不得不说一句“淳朴”了。就是外貌有些对不起观众。
在公孙胖墩的努力下,眨眼,食堂就到了。
这是一座高度超过四米的大型建筑,青瓦红墙,廊柱环绕,乍一眼看还以为是什么宫殿呢。但等到近前,被鼎沸的人声和油烟一熏,人间烟火味扑面而来。
“快,快。”公孙稷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奔向进门右侧的特供点。
毛竹做成的柜台油光水亮,平易近人中带着点清爽。柜台旁边立着老大一块竹板,上书“南岛冰椰汁”五个苍劲有力的隶书,最后一笔右下方还沾了两滴圆滚滚的墨水。
可惜,能够看清楚招牌,就意味着柜台前已经没有了排队的学生。
“哎呀……果然卖空了……”公孙稷大声哀叹,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
他的表情太过夸张,卖椰子汁的大叔都笑了:“小先生,你来晚了。下回还请赶早。”
沓安拍拍胖墩公孙的脊背:“听到了吗?明天赶早。”
“哪来的明日?要等下周了。”公孙稷一边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一边伤心,“只有南岛货船到港的第二日才有椰子水卖。若是海上耽搁,没准下周都没有……”
“……”沓安放下手,表示对于重度椰子控的执念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数米开外的长餐桌旁传来“救苦救难活菩萨”的声音:“安郎,阿稷,这边,给你们留了今日的特供。”
公孙稷的眼睛刷一下就亮了,他以一种绝对能破个人记录的速度奔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在沓安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坐到了坐席上,抱着一竹筒的冰饮热泪盈眶。“阿震啊——你是我救命恩人啊——”
沓安无奈地摇摇头,也走到朋友们旁边,挑了块席子坐下。
人高马大的卜震同学将属于沓安的那份午餐加饮料推过来给他。
沓安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椰子汁,就克制地放下了竹筒,改为文雅地拿起筷子,开始安静吃饭。
“安郎真是稳重。”卜震调侃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学长呢。”
真·学长·公孙稷从椰子水中擡头,后知后觉地接上了话头,只是怎么都有些答非所问:“唉,我哪能跟安郎比,我看见阿氏数字就头晕。”他拍拍自己学子服上的浅黄色图案。“知道我当初为啥挑农学吗?简单、踏实,最重要的是,不用学高等数学。”
卜震乐不可支:“我也不用学高等数学,我是军事指挥进修科的,能数人头就行了。”
沓安看了两个幸灾乐祸的好友一眼,继续慢条斯理地吃他的肉汁浇饭,表情冷淡极了。
好在卜震和公孙稷都已经习惯了他的冰山画风,自顾自地聊起八卦来。
“西边的公孙瓒,被袁绍困在易京许久了,该有结果了吧。阿稷,你姓公孙,可有得到什么消息?”
“公孙稷的公孙,和公孙瓒的公孙可不是同一个公孙。”阿稷举起筷子挥了挥,“咱们小门小户,可高攀不上人幽州霸主。”
他的话引来周围一片哄堂大笑,嘲笑的那种笑。
“幽州霸主哈哈哈哈。”
“连辽东现在几个郡都不知道的幽州霸主吗?”
“若是十年前辽西等于幽州我信,现在嘛,有些人怕不是活在梦里。”
“冬牧线都快修到家门口了吧。”
原本各自吃饭的学子,不管是穿哪个院校服的,都没控制住嘲讽的嘴。
公孙瓒被辽东百姓群嘲,自然是有原因的。这还要从另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说起——吕布。
前线守卫者、辽东哈士奇的吕将军,如今虽然一心奔波在漫漫追妻路上,但他年轻时也是荒唐过的。那些被解散的姬妾们为他留下了一儿一女。
吕布私心里有点宠闺女,虽然平时不管,但庶长女吕镫及笄的时候,还是想费心替她找个好婚事。吕小布举着蜡烛,在厚达半人高的简介中挑来挑去,最后挑中了公孙瓒家的次子。
理由一,当时的辽东还做着跟公孙瓒结盟一起打袁绍的美梦,所以辽西算友方。
理由二,公孙瓒自己是庶出,年轻的时候一副不以出身论人的孤傲样,吕布觉得同为庶女的吕镫过去了日子能舒坦。
结果公孙瓒张口就是:“庶女,做妾可以啊。”
吕布直接炸毛:“我玄菟太守、镇北中郎将的独女!给你家一个没继承权的二儿子做妾?!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当时曹佩刚怀了第一胎,是男是女都不清楚,所以吕镫还真就是吕奉先独女。
然后经典名句闪亮登场。公孙瓒:“我乃幽州霸主,你不过是我手下偏远山区的一个小郡守而已。”
吕布:“呵。”
彼时幽州牧刘虞已经为了“不当末代皇帝”而一头撞死了,公孙瓒趁机收编了刘虞的土地军队,名正言顺地占据辽西全境,磨刀霍霍向冀州,可以说是春风得意,膨胀到不行。
总之,亲家没结成反倒成了仇家。
然而事情还没完。安安分分当了七八年战地护士的曹佩,难得发了一次大小姐脾气:“你们跟公孙瓒说,那女孩儿的母亲是谯县曹氏嫡女。”
大约是孕期激素激发了母性,吕镫不知怎么的就入了她的眼,护得跟自家小崽子似的,不光及笄做了正宾,婚事的时候都认上闺女了。
还没等吕布喜出望外,公孙瓒的第二道回复过来了:“原来是阉人的后代,怪不得让女人出来跟我说话。”光用说的还不够,公孙瓒替自家次子聘了一个算命家的姑娘。
没错,那算命的真就只是个江湖骗子,不是谋士,不是世外高人,仗着和公孙瓒年少相识,在辽西巴掌大的地盘上贪污过亿。
曹佩:“呵。”
继点炸了辽东边防部队之后,公孙瓒又点炸了妇医堂,点炸了曹生弟子居多的南岛系官僚。若不是求亲不成这事有些丢人,消息被段老爷子强压了下来,否则交州和兖州也得炸。
如今事件中心的吕大姑娘已经结婚生子了,但对于公孙瓒这么个自带“绝交buff”的宝藏男孩,多的是有人想看他楼塌。
“公孙瓒说白了,就是吕将军那一卦的,将才归将才。治理内政、结交盟友都一塌糊涂。”有人点评道。
“辱吕将军了。”周围人异口同声。
“辱吕将军了,吕将军不抢自家百姓。公孙瓒在易京屯粮三百万斛,比许县还多,你们以为粮食是哪来的?”
“要说打仗,他也没比谁强。别说吕布、徐荣,就是后起之秀通辽四将,哪个不打得鲜卑嗷嗷叫?”
“我倒觉得他刚封中郎将的时候还是不错的,不过‘幽州霸主’之后飘了。若是能吸收进辽东,未必不能成一员悍将。”凑上来讨论军事的竟然还有女孩子。十一岁的小姑娘穿着律法科的黑白相间的学子服,双丫髻、娃娃脸,挤在一群大哥哥中间显得格外可爱。
然而辩论中的单身狗们不相信可爱,当即有人驳斥她:“拉倒吧,你也说公孙瓒飘了,就他那广开后宫、贪欲不足的样子,到了辽东得判八十年。”
“那没办法了。咱们不出兵,易京挡不住袁绍。”律法科的小姑娘揉揉脸,故作老成地叹气,“公孙瓒挡在咱们和中原之间十二年,帮辽东度过了最脆弱的开荒期,结果你们用完就扔。啧,真可怜。”
卜震是认识她的,拉过来揉揉双丫髻,笑道:“赵青丫,难不成是公孙瓒发了善心,才没有打过辽东吗?咱们给他上贡了多少好东西?白虎皮、紫灵芝、鹿王茸……主家自己都一件衣服穿十年。”
赵青小姑娘慌忙捂住发髻。
公孙稷附和朋友:“没错没错,为了麻痹公孙瓒,华公可没少下本钱。除却上贡,收买乌桓又是一笔,伪装旱灾又是一笔,且辽东商队和冬牧线从来不靠近右北平边境四百里内,宁可往北边茫茫草原上去,多少谍部和军部的学长在那里奔波,烈士碑上的名字都已经超过二十了。”
“辽东战略纵深摆着。”沓安难得地在这种热闹氛围中开口,语气像清风,“公孙瓒打进来的成本太高。”
小姑娘被说服了,连连点头:“是我太年轻了。世上哪有蠢货的军阀?全靠我方英雄未雨绸缪。”
午餐时间就在说话间不知不觉过去了。随着清场的铃声响起,学子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但可以想见,“如果袁绍攻下幽州,是否和袁绍开战?”、“东部鲜卑和西部鲜卑的立场分歧”、“冀州黑山军的残余势力会不会支援公孙瓒”之类的话题,够接下来一个月饭后讨论的了。
沓安走在最后,回望食堂大门上方的匾额。“民以食为天”五个粗放的狂草在正午猛烈的阳光下依旧是沉默的黑。
看着像张芝的狂草,但其实不是,“以”字中间一点连笔断开,是那个人独有的标记。他三岁那年夏天见她练字,写了一下午的“人心似水”。阳光就像这样的阳光,“似”中的“以”字就像这样的“以”字。
俊美的少年眼角划过一丝清浅的笑,但他快速收敛起表情,然后快步走入大连学堂教学区重重的院落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