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船?糜家主莫不是在开玩笑吧?”诸葛亮惊讶的声音被吹散在海风中。
糜竺垂下惨白的脸,帽子的阴影几乎挡住他的眼睑:“鬼船。四月起雾,黑鸟悲啼,就是鬼船过境的日子。”
朱翁望着晴朗无云的天空,用手抵住他开始掉发的前额:“要起雾了。四月十五,阿妤,回家来。”他现在完全不像个熟能生巧的盐民,倒仿佛是个遥望彼岸的巫祝。
诸葛亮本以为这只是海边的迷信,却不想到了四月十五当天早上,海上竟然真起雾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雾气越来越重,连呼吸间都可以感受到水汽在鼻腔里凝结。
整个朐县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恐慌中。从渔民到盐民,从世家到小贩,家家紧闭房门。不光海岸的礁石上不见人影,连县城大街小巷上,都没有了嬉笑打闹的孩童。就算有迫不得已出门找食的穷人,也是头缠白布,行步匆匆,不敢停下来多说一句话。
在仿若牛乳的雾气中,海边的县城仿佛死去一般。而在这个时候依旧漫步于街道上的阿生一行,显得格格不入。
糜竺的弟弟糜芳亲自带着一队家兵,护送其后。他们兄弟两个虽不至于像无知小民一样瑟瑟发抖,却也是神色凝重。
雾冷露重,因此阿生罕见地披上了一条皮毛披风。紫黑色的毛皮围在她的脖子周围,油光水滑,与她身上明显有磨损痕迹的布料形成鲜明对比。
这也是无奈之举。若是还穿棉布的披风,要不了多久就会被雾气变得又潮又重又冷。“既然如此,也不必为了彰显所谓的节俭而故意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阿生一边给诸葛亮扫去皮帽上的水珠一边说。
诸葛亮跑开几步,又跑回来。“曹子,我看到不少民户的门前都供奉着两个黍米团和一根鲜红的桃木钗。”
他们这个时候已经出了县城,通往海边的渔村,而散落在道路两旁田地里的人家,门口也多有放贡品的。木钗上的红漆即便是隔着大雾,也依稀可辨。
“糜家主,这是怎么回事?”阿生侧头问。
糜竺微不可见地抖了抖。“曹子,这事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
雾天阴沉沉的,不见太阳,仿佛白日还没有到来,就要再度迎来黑夜一般。
“我小的时候,朐县还是繁荣昌盛的海港。北上幽、冀,南下扬州,商队四季不绝。就连三韩、岛夷,都有贩卖货物来此的。”糜竺的声音响在寂静的空气里,伴随着卫士沉重的脚步声,清晰到诡秘,“有海路经商的,就有海路劫道的,这本也无可厚非。朐县当时拥有大船最多的高家,就经常在海上干些无本买卖,大家都是知道的。但高望位列十常侍,其家族横行无忌,不是我们寒门能够开罪得起的。”
诸葛亮闻言已是愤愤不已:“就没人将这事奏报朝廷吗?”
阿生按住这个孩子的头:“没有闹出来,那就是高家占的便宜还在大家的承受范围之内。一边冒着弱肉强食的风险,一边繁荣起来,商道新辟大约就是这个样子。生民不易,贫富皆然。”
诸葛亮“哦”一声,低下头去,然后他催道:“那鬼船是被高家打劫的船吗?”
“这倒不是。”糜竺笑了笑,转而收敛笑容,眉间染上了忧虑,“鬼船是灭了高家满门的船。”
“大约从二十年前开始,海上出现了红色的海寇船,长约六、七丈,其船首尖如鱼钩,航速快若闪电。凡是与他们遭遇的商船,就没有不落败的。一旦落败了,就会被他们逼回岸边,再收取船上的一成货作为战利品。”
“什么嘛。”诸葛亮插话道,“原来‘鬼船’是一队海寇啊。”
这么多天,糜竺已经习惯了诸葛亮的脾气。他本就是个心宽的,此时也不恼,反而心平气和地纠正他:“那时候还没有鬼船这个称呼,都叫‘红寇’,只当他们是厉害的海寇。我父亲与他们在海上照过面。他老人家曾跟我说,‘红寇’最初的首领叫鱼大眼,是个独眼的老翁,大雾天气都能指挥八艘红船穿越礁石,很是厉害。”
“最初的首领是鱼大眼。”诸葛亮重复糜竺的话,将“最初”二字咬得格外重。
糜竺学阿生的样子摸摸诸葛亮的头,被小亮身手敏捷地避开了。他讪讪地收回手,继续说道:“后来变成了陈头领。中间兴许变换了几次吧,但黄巾贼搅得天下大乱的时候,也是高家灭门的时候,‘红寇’的首领姓陈。”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不见人影的渔村里。也许是因为靠近海边的缘故,雾气越发浓重。但家家户户紧闭房门,门口放一支红钗这一点,却与县城中如出一辙。
“家父说,大约是见过面的缘故,他和诸位同行都以为他们是活人。但后来回想起来,红色的海寇只在四月和十一月的雾天或暴风天才会出现,这本身就是件诡异的事。”糜芳突然接口道。
诸葛亮哆嗦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糜子方为什么要将话说得这般诡异?”
糜芳委屈:“可不是诡异,高家一家子上下百口,一夜之间睡死过去,一丝伤痕也无,连狗带鸡,甚至连高夫人养的两只鸟都没有幸免。高家的船只,大大小小四十艘,也一夜之间沉入海底。而守城的将士、城中的百姓竟然没有一人发觉,这难道是人力所能做到的?”
“怎么就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诸葛亮不服,“不就是高家与‘红寇’一山不容二虎,相互争斗,高家落败了吗?至于被你们传成鬼魅之事吗?”
“‘红寇’来无影去无踪,强势不可抵挡。当时的朐县各家约定,出海避开四月和十一月,如此过了几年,竟然没有一次被红寇所劫掠的。所以才有‘红船过境’的说法。”
诸葛亮托住下巴:“着实奇怪,他们不像是为了求财而来的——那既然你们都已经找到应对的办法了。高家又是怎么与‘红寇’结仇的呢?”
“这恐怕就和朱翁,以及那位阿妤有关了。”阿生突然说。
糜竺、糜芳悚然而惊,他们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向阿生,却见她擡手向前,在她手指的方向的雾气中,一团摇摇晃晃的橘黄色灯火在不断跳动,仿佛这片白雾牢笼里唯一的生路。
糜竺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朱翁,还请等我们一等。”
对面没有回应。
他匆匆往前十好几步,又喊了两遍:“朱翁,请留步!请留步!”
终于,灯火的方向传来朱翁沙哑的声音:“糜家主,您不该来的。海上危险。”
糜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雾气背后,他和朱翁的交谈声透过浓雾隐约传来,似乎是在交涉什么。
“曹子。”诸葛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拉住了阿生的衣袖,“我方才想明白了。朐县的百姓畏惧‘红寇’灭杀高家的鬼蜮手段,才将‘红寇’改称为‘鬼船’。且在鬼船过境的时候,紧闭房门,在门外放置祭品。既然祭品中有女人用的红色桃木簪子,那就说明当年高家之事与一个女人有关。再联系朱翁的异常举动来看,这个女人就是阿妤。”
“我们不过是猜测罢了。”阿生说,“还要听听糜家主和朱翁如何说法。”
师徒二人交谈的时候,糜竺已经做通了朱翁的思想工作,两个人朝这个方向走来。等走到人脸可以辨别的地方的时候,朱翁在糜竺的指引下给阿生行了一礼。
“仲华公,我找邻居借几艘船,带你们度海。”
“度海?”阿生微微挑眉,似笑非笑,“阿妤回家,竟然不是回到岸上来吗?”
朱翁嘴角微微下撇,这个细微的表情泄露了他内心的抗拒,但他最终还是顺从地回答道:“曹家是徐州的新主人,这事您早晚会知道的。我的女儿阿妤,每年都在郁州山外的一座小岛上见我。”
十年前,灵帝还在世。宦官家族高家在朐县一手遮天。除了偶尔出现在海上的诡异红船之外,再没有让高家感到头疼的事情了。
然而命运却在此时悄悄奏响了毁灭的序曲。
某个风暴过去后的夏天,阳光明媚,海浪一拍一退,将一个昏迷的男人送到了朐县为数不多的沙滩上。这个男人被渔民家的女儿阿妤所救。经过一个多月细心照料,他在风暴中所受的内伤才全数痊愈。
男人走了,消失在郁州山之后的大海中,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唯有一只青黑色的哨子被留给了他的救命恩人。
男人说,他姓陈,在一艘漂亮的红色大船上当水手。
男人走后不久,女孩进城卖鱼,不幸被高家的四公子看上了。接下来的事情俗套又人间真实,这名纨绔子弟想要霸占阿妤成为他第九十七个或是第九十八个通房丫头,于是将女孩强掳进府。女孩受尽折磨,求告无门,最后从高家靠海的窗户纵身跃下。
在坠入大海之前,她吹响了那只男人留下了哨子。略带低沉的哨音划破夜空,然后,奇迹发生了。
海上弥漫起大雾,黑色的大鸟从海上飞来,遮挡住了月亮的光辉。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季节的红色尖头船,如同吸饱了血的幽灵,一艘接一艘出现在海面上。
接下来的故事在十多年的口耳相传中不断异化,形成好几个截然不同的版本,有说红船上的船员都是骷髅的,有说他们是口吐白雾的妖兽的,有说高家人的鲜血积了五寸高的,也有说高家人都跳入海中被淹死的……众口不一。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夜之后,再没有高家。
在正义所看顾不到的地方,凶恶只有用更深的凶恶才能消除。
第二天依旧是一个海浪轻柔、阳光明媚的日子。一支红色的桃木簪漂浮在海潮上,提醒朐县的人们红色海船会再度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