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绣没到而立之年,还是个年轻人。他头上戴一顶近乎白色的狼皮帽,明显的凉州风格,更是为他平添了几分锐气和张扬。
曹操曾经说过,张绣是最好的那一种西凉军人,悍勇健壮,但悍勇健壮还没有湮灭他的心智与操守。这种人容易在乱世活下来。
而贾诩明显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才会抛下当时如日中天的李傕、郭汜等人,举家跟着这么个年轻将军一路辗转。
时间证明了贾诩的眼光,在称王的李傕和称帝的郭汜先后被部下杀死之后,张绣依旧顽强地活着。甚至,自他的部队在宛城安定下来之后,已经逐渐脱去了西凉兵的劫掠脾性,能够和南城的百姓相安无事了。
这样子再发展个几年,没准宛城也能逐步实现屯田也不一定。那就是真的扎下根,轻易不可撼动了。
可惜的是,周边格局不允许张绣发展。刘表把张绣当成北方屏障,而曹操也真的率兵南下了。
望着护城河外如星子般望不到尽头的敌营,张绣头皮发麻。他要是有刘备那样精明的头脑,此刻就会意识到刘表的不厚道:
曹操的兖、青、豫都是州,他张绣的宛城可是城。
什么叫做拿着县令的地盘打着州牧的仗?眼下这就是。双方兵力太过悬殊了,以至于曹操帐下的谋士们没一个到前线来的。
“这种仗主公自己就能搞定的呀。”这是跑去追刘备的郭嘉。
“五万对五千,只要主公稳扎稳打,没有不胜利的道理。”这是同样说话大胆的陈宫。
剩下的几个不是谨慎就是君子,嘴上是不会瞎咧咧“主公你这都要能输就别回来见人了”之类的话的,但从行动上,一个个留守北方重要城市防备袁绍呢。
离前线最近的老实人是荀攸,许县,转运粮草中。
由此可见张绣的艰难。
不过张绣还算是实诚的孩子,到了帐中议事的时候,开口第一句还是想打。“敌方十倍于我,围而困之。无奇袭无以致胜,还请诸位教我。”
然而西凉军的风格摆在这里,拿得出手的军师实在是少得可怜。综合下来,除了提议跑路投奔刘表的,就是提议打劫许县的。跑也好,打劫也好,首先我们要能突围呀!张绣深深感觉到了谋士的重要性,然后他将目光投向了保命小能手贾诩。
贾诩:“主公,其实我们还能投降曹操。”
张绣犹豫道:“打都没打过就投降了,不会被人看不起吧?万一死得不明不白,岂不是愧对了兄弟们?”
贾诩:“不会,曹操接下来和袁绍有一场恶战,正是缺兵马的时候。您这五千铁骑,对他来说是个缺口。现在投降,保你有个官职。”
张绣:“那我投降袁绍不也是一样?”
贾诩:“你傻啊,你是世家子弟出身吗?”
张绣:“哦。那我再想想。”
贾诩:“你看曹军如今的营帐布局,像是有破绽的样子吗?要打也得先投降一次。”
张绣:“投了投了。”
于是,就跟另一条时间线上一样,迫于实力的差距,张绣投降了曹操。但因为几乎是不战而降,所以当看着曹军兴高采烈地开进宛城的时候,张绣的部队普遍情绪低落,甚至压抑着隐隐的不甘。
这种不甘在曹军的庆功宴上达到了顶峰。
宛城的酒、宛城的牛,宛城的美人在宴席上翩翩起舞,火光中一片醉生梦死的迷醉景象。曹操倒是还知道要做正事,拉着张绣的部下一个个扯家常,顺带吹牛皮。
“啊,你是武威人啊。我小时候也在武威住过,城东沙子山上的红色大岩石还是我跟虎豹骑的兄弟们一起搬上去的。”
“令尊竟然是然明公麾下吗?哎呀,这可真是缘分啊!打了,打了,东羌那一战我也在呢。那叫一个惨烈!我那个时候还小,躲在营帐中放暗箭,放倒了一个光头的羌人,哈哈哈。”
“哎呀,胡将军的英名我是听过的。当初打黄巾的时候,你在北路卢植军中吧。唉,谁说不是呢,卢将军忠义之辈,当真可惜了。”
“董卓,后来是成了逆贼了。但咱们有一说一,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豪爽人物。”
因为少年时跟随张奂的缘故,曹操在某种程度上有着凉州背景,说起话来尤其摸得准这些凉州将士的脉,偏巧他所经历的又是凉州系最辉煌的年代,张奂、段颎、皇甫规,凉州三明是所有凉州人的骄傲,追忆着追忆着就有不少人落下泪来。当初的英雄部队,对比如今的丧家之犬,是何等心酸啊。
“唉,不说了不说了,喝酒!”
“干!”
“干!”
然而曹操开心了,张绣就不开心了。眼看着曹操有些喝高了,张绣就回头去找贾诩:“曹操这个人太会拉家常了,我担心他把我的部下都拉拢过去,然后把我一脚踢了。”
贾诩:“不急,再等等。继续灌他酒。”
如此宴饮了三天,曹军还真有些飘起来,守备也没刚开始那般森严了。最飘的是曹操的保镖头子典韦,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凶神恶煞吓唬降兵,得罪了张绣麾下的几个将领。
于是张绣又去找贾诩:“你看我担心的事情应验了吧。不战而降遭人看不起。以后要怎么办呢?”
贾诩:“不急,再等等。”
于是又一天宴席上,曹操喝醉了,问张绣道:“我听说你叔父是个人物,留下了遗孀也是绝色,可是真的?”
张绣强压着怒气:“你啥意思?”张绣可是叔父一手带大的,婶婶对他来说就跟半个亲娘一样。草泥马只是骂人的脏话,你曹操还真想给我当爹喽?
曹操“哈哈”笑:“寡妇再嫁多正常啊,可没有不尊重。”
这回,张绣回去后就掀了桌子,贾诩都劝不住:“反了反了,他要搞我叔母。”
帘子后面,张绣的婶婶邹氏却是默默下定了决心。往常她在宛城,是地位最高的寡妇,没人能娶也没人敢娶。如今来了个曹操,邹氏自己也是动心的,这是一种混杂在自我牺牲式悲怆中隐秘的期望。尤其是,她想要缓和侄子与曹操之间的关系,再没有比联姻更合适的了。
于是第二日,邹氏主动到了曹营中求见曹操。
曹操刚刚从宿醉中醒过来,就见到迎面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走进营帐。她也不嫌弃曹操身上的酒臭味,动手替他绞了块巾帕,就盈盈坐到了榻边。
曹操眯起眼,然后勾起一个痞笑:“邹夫人?”
邹夫人瑟缩了一下,但还是正眼对视过去:“妾身邹氏,见过曹州牧。”美人眉梢带愁,粉腮鹅颈,眸似春水,唇若樱果,既有妇人的妩媚,又有少女的娇羞。
曹操笑容越来越大,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帕子,擦了擦脸与脖子:“邹夫人倒是知情识趣……”
邹夫人长舒一口气,看曹操的态度,这事算是成了一半。于是她向前探身,递上一个漱口陶杯:“听说茶解酒,妾身替曹公点茶可好?”
“哦豁,张济一个武将,还让你学点茶?”
“非也非也,是妾身自己学的。妾身幼时……向往中原繁华。”
“哈哈哈哈,好,那就……”
曹操正要应承下来,就被帐外焦急的通报声给打断了。“报——主公,大事不好了!主公,许县荀长史来信,仲华公身受重伤,意识不清。请主公即刻回军。”
曹操大惊失色,漱口杯直接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通传的信使惊动了左右帐中的人,夏侯惇、曹洪、典韦、管亥……一个接一个地从醉梦中惊醒过来,草草穿了内甲,就往曹操帐中来。
夏侯惇来得最急。别看他往日里聚会躲阿生跟老鼠躲猫似的,但感情是真的好,此时眼泪都出来了。“大兄!有个狗日的咒二兄死。你给一句话,看我不剁了他。”
“住手。”曹操低沉的声音仿佛青铜编钟,哪里还有刚刚调戏妇女的轻浮。他站起来,缓缓环顾眼皮浮肿的众人,目光如鹰隼:“整军,一个时辰后拔营。虎豹骑开道、掠阵,元让殿后,管亥左翼,曹洪右翼。”
众将领都神情一肃,只有夏侯惇表示反对:“大兄,你让我跑前面吧。”
曹操脸更黑:“元让,你沉不住气了。要是仲华在这里,你讨不得好。”
夏侯惇愣了愣神,然后眼泪就从独眼里流了下来。他抹了把脸,把泪水抹开:“末将领命。”然后他转身欲走。
“元让。”曹操喊住他。
夏侯惇扭头,还抽了抽鼻子。
“我们走得仓促,殿后尤为重要。”
夏侯惇微微低头,眼神悲哀中带着股狠劲:“我知道了。”
各自领了任务的将军们鱼贯而出,离开大帐。偌大的空间里,又只剩下了曹操与邹氏这一对孤男寡女,只是方才暧昧的氛围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邹夫人。”曹操低沉的声音让妇人浑身一个哆嗦,但她只能弯下脖子小心聆听。
“操家有一妻二妾,六子二女,弟妹数十,已经很拥挤了,怕是不能照顾好你。”
邹夫人的眼眶顿时蒙上了一层水雾。
“夫人一番美意操心领了,定给你找个妥当的归处。”
啪嗒,一滴泪珠滴到泥土里。而美人优雅的脖颈,依旧没有擡起来的意思。
“我最小的几个儿女,与张将军的儿女年纪差相仿佛,可以结儿女亲家。”
邹氏这才身躯一颤,拜下去又直起身来:“阿绣脾性耿直,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曹公多包含。”
邹夫人一语成谶,张绣还真没按捺住搞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