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是个体面人。
虽然袁术常常轻蔑地喊他作“婢生子”,但自从袁绍被过继给了早亡无子的伯父,继承地位就一跃到了袁术前面。
独享了伯父所有的政治遗产和教育资源,袁绍从小就是世家公子模样,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无论是读诗作赋,待人接物,亦或是阴谋算计,他都是一副尽在掌握的从容模样。
从广交党人、消灭宦官,到联合讨董、成就盟主,袁绍几乎是毫发无伤地走到了东汉的废墟上。如今董卓西逃,他的声望到达顶点,甚至连帝陵都天降异象,似乎想要号令天下就只差一些似是而非的流程而已。
然而他漏算了熊弟弟袁术。或者说,东汉王朝渐渐崩溃后,袁绍已经无法掌控住各怀鬼胎的人心了。在乱世中抓住机遇的能力,不是太平年代的世家教育能够给予的东西。
它需要天赋。
也因此,拥有天赋的曹操感觉到了幻灭。面前这个因为袁术和玉玺方寸大乱的人,实在是愧对他心中世家弟子的形象。
“本初,请听我一言。”曹操上前一步,试图去拉袁绍,“玉玺不过死物,若真想让天下安定,还是得率兵出关,迎回皇帝。否则一个玉玺引发各人争抢,只会是乱上添乱。”
袁绍猛一转身,用食指直指曹操鼻子:“孟德,你要害我!刘协小儿非灵帝子,我怎么可能奉他为主?!”
曹操差点被气笑了:“本初,皇帝才多大的孩子。即便你当初迎立少帝刘辩得罪了当今陛下,他也不记事啊。你如今若能将陛下从董贼手中救回来,他只会感激你。”
“刘协没有玉玺,祭拜文陵又引得天地震怒,这样的人怎么能得到天下认同呢?”袁绍将桌案拍得梆梆响,“且我们粮草将尽,怎么去打四十万西凉军?你去?你不是被人打得屁滚尿流地回来了吗?”
曹操:我不要面子的啊。
但因为帐篷里人多,尤其是阿生也贴着假胡须坐角落里演谋士呢,曹操不想在妹妹面前丢了风度,于是他只是冷冷地坐回到座位上:“那依本初,当如何?”
“国赖长君,自然是找宗室中德高望重者承嗣宗庙,再建朝廷。”
“德高望重者谁?荆州刘表?益州刘焉?兖州刘岱?”
“这就不劳孟德费心了,我们早有打算。”一个轻佻的声音突然响起。其语气中的洋洋自得让阿生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只见黑漆红绘的屏风后面转出来一人,胡须分成三缕,穿着极为精美的蓝绿色锦袍。
许攸,许子远。冀州“黄天帝”刘檀的司空。
座位上的诸侯们纷纷变色:“刘檀小人,我等不服!”“不知何处来的反贼,也敢称刘氏宗室?”
许攸哈哈大笑,像一颗抖动的花椰菜:“诸位孤陋寡闻了,刘檀早就被郭汜击败,跑到了中山国,那里和幽州相邻。我们邀请幽州牧刘虞率兵南下,只要灭了‘黄天帝’刘檀,就能以冀州富庶之地建立新都。刘虞东海恭王之后,宽厚仁爱,名声显著,承嗣宗庙最合适不过了。”
张邈没憋住,第一个出头问道:“你们将刘虞骗到冀州登基,刘虞自己答应吗?”
袁绍用手把玩着一块玉佩,看上去有些戾戾的,漫不经心。“大约是能答应的吧。”他说。过了几秒,又说:“还请诸位与我共往冀州。”
这像是个诚心邀请的模样吗?
曹操一下子就了然了:袁绍是要拿刘虞当傀儡呢,去的人越少越方便他掌控大权。至于诸侯们,傻子才去冀州呢,自己割据不好吗?
果然,东郡太守张邈当即回怼:“粮草不足,邈先回东郡了。”说完他一甩袖子,掀开门帘就走,脚步声“啪啪”的,像是在打袁绍的脸。
王匡、刘岱更是发难道:“拥立了刘虞,孙坚、袁术这两个染指玉玺的叛徒,你要征讨吗?”
袁绍回答:“大事成,传国玉玺自然天命所归。”
于是其余众人也纷纷求去。
袁绍冷冷地看着这些两天前还管他叫“盟主”的人一个接一个消失,最后,帐篷里就剩下个曹操。
“孟德,你怎么说?”他的声音依旧带有世家子弟的腔调,但此时听来却充满阴鸷。
曹操沉默,他背上全是冷汗。考验忠诚、决定命运的时候到了。
“孟德,你说如今还有谁能号令天下?你比比我的家世,在比比那些不自量力的东西?”
“……”
“或者再比比你自己?”
“哈哈哈哈哈哈……”曹操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某种爆发后的情感,让人捉摸不透。他整整笑了半分钟才停下。
“袁本初啊,袁本初。”曹操擦擦笑出来的眼泪,“我一介宦官之后,又劝不动你接纳幼帝,我能做什么呢?”
“灵帝那个卖官享乐的昏君给你灌了什么迷汤?让你对刘协这么死心塌地?!”
“不过是知遇之恩四个字罢了。”曹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提着自己的剑绳,“等到刘协死了,我再去冀州拜见新帝。”他草草擡手,礼都没行完,甚至连目光都开始涣散。
袁绍看他大受打击的模样,到底看在往常的份上没有再逼。“你好好想想吧。来冀州,我封你当镇北将军。”
曹操点点头,离开袁绍的营帐。冰冷的空气灌入胸口,冬天仿佛提前降临了。
谋士打扮的曹生跟在哥哥身后,一句话就直戳曹操的痛处:“阿兄在袁绍眼里只是条狗。”
“你别说了。”
好吧,旁边还有典韦和徐荣跟着,确实不放心聊这个。于是阿生换了个话题:“袁绍那句‘刘虞大约会答应吧’可以载入史册了。”
曹操不说话。
阿生见好就收,拉起哥哥的胳膊:“走走走,我做酒酿丸子给你吃。”
曹操一百四十斤的成年男子,竟然没费多少力气就被她拉动了。几个人推推搡搡的往外走,仿佛一群醉汉。要不是被一个清雅的公子音叫住了,只怕连阿生都没有注重仪表的心思。
“在下荀彧,字文若,见过孟德公,仲华公。”
什么叫陌上人如玉,什么叫谦谦君子,说到底还是要长得好看啊!
“阿彧?”阿生试图从青年脸上找出当年小婴儿的痕迹,然而失败了。真是男大十八变。
曹操也振作起精神,嘴角露出一丝笑:“阿——彧啊。你是要去探望慈明公吗?走吧,一道。”
荀彧落后兄妹俩半步,脚步不急不缓,等进了曹营才说道:“彧不是六叔招来的,彧是来投奔主公的。”
曹操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我吗?”
“正是。”荀彧如行云流水般跪坐到客席上。“我跟随在袁绍军中数月,见过的人主众多。但只有孟德公能征善战追击董卓,也只有仲华公目光长远收拢典籍。”
阿生似笑非笑地看向一本正经的青年荀彧:“既然我和阿兄都好,你怎么只选了阿兄当主公?”
“世家可以有二主,最坏不过分支而已,然诸侯不行,稍有不慎就是兵戎相见。我见二位和睦,没有袁氏兄弟相争的大患,所以才来投效。”
阿生没憋住,笑出声了:“果然是取了字的成人了,说话都拐弯抹角的。你就直说是我没有子嗣不就成了。”
荀彧红了耳朵,擡起袖子遮住脸。“若是心性不好,岂是没有子嗣就能同心协力的?说到底,还是我看好曹家。即便六叔不同意,我也是想尽力一试的。”
被一个送上门的谋士夸了一顿,但曹操依旧忧虑:“我若是能奋力一搏,占据青州或许是可能的。但也就到此为止了。青州距离西凉太过遥远,文若对我的期望我怕是无法实现。”
没等荀彧接话,曹操就又打断他:“若是不认陛下是正统,那还不如承认袁绍和刘虞。他们名满海内,也许真能服众。坦白说,我如今感到前路迷茫,想要还天下一个太平,却不知该如何做起。”
荀彧坦然答道:“其一,虽然青州距离西凉甚远,但若是能占领青州西面的兖州,来回长安也不过半月时间。
“其二,袁绍好谋无断,又和袁术不合。且我看刘虞爱惜名声,必定不会答应称帝。文陵石崩,社稷倾覆,天下已乱,不经过多场大战是无法归一的。士人们纷纷四散找寻明主,我找到的就是曹氏。
“至于我所求的:退则保一家平安,进则兼济天下。”
话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曹生没有追问荀彧“若是我家称帝你是支持还是反对”这样的话,总归荀彧的见识是好的。而曹操手下最缺谋士。
所以她出了营帐,带徐荣离开,留曹操和荀彧两个彻夜长谈。
深秋的夜色凉如水,即便是粗犷的军营篝火也不能冲淡这种凉意。“有了荀氏和蔡邕,阿兄大约是能招来更多文人了。”阿生撕下假胡子,“你呢,就跟我回幽州去,不用担心阿兄。”
徐荣摸摸下巴上刚刚长出来的胡茬,笑得愉悦:“我不担心主公,女君就放心交给我吧。”
他的小眼神被廿七看见了,廿七将手放在了刀柄上。
阿生没有深想,但也觉得氛围有些奇怪。“我先回营帐了,兖州、豫州的图册档案要理出来给荀彧。麻烦将军替我守门。”
徐荣更加高兴:“诺。”
廿七:……总觉得事情发展下去要遭,还好秦六没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摸不准被蝴蝶效应的荀彧是不是大汉忠臣。因为灵帝被我提前闷死了,导致荀彧还没有举孝廉就迎来了董卓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