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爽,小的时候是大汉神童,长大后是文坛大佬,今年五十八岁,本该美滋滋地在家养养花泡泡茶,过上退休泰斗的幸福生活。虽然他这辈子因为党锢之祸的连累而没怎么当官,但编书收徒广受尊敬,此生也不亏。
然而董卓的上位彻底击碎了荀爽的退休梦。
尽管董卓为了争取世家大族的支持,延续了“解除党锢”的政策,但无奈他暴脾气啊,杀大臣像砍瓜切菜似的,那谁敢给他站台啊?大佬们都是爱惜羽毛的人。
董卓一看,卧槽你们都嫌弃老子大老粗,那我就要耍流氓了。甲兵围了老家,刀架到脖子上了,这官你是当还是不当?
那只能当啊。
荀爽就这样从无官无职的民间教师一跃成了三公之一的司空。
荀爽:一点都不开心,甚至有点想弄死董卓。
于是荀爽加入了王允他们的“秘密杀董大联盟”,不过一来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二来确实政治经验匮乏,所以只能帮王允他们写写奏疏保保人。
名士们的刺杀计划一开始挑中的执行人是皇甫嵩,没错,就是之前把黄巾张角拉出来鞭尸的那位。灵帝时的中央军,大部分在皇甫嵩麾下,如今被董卓扔到西边打羌人了。皇甫嵩的叔叔,是当年“凉州三明”之一的皇甫规,董卓的老上司。皇甫嵩自己平黄巾的时候,也算是董卓的上司。
皇甫嵩若是肯灭董卓,那真的是凭出身、凭资历就可以压住一半西凉军。再加上皇甫嵩手握兵权,是国内唯一能够和董卓单独抗衡的军界大佬。
无奈,皇甫嵩是一个忠诚的良将。
忠君爱国皇甫嵩:夺权?兵变?不存在的,我宁可去死。
所以皇甫嵩被关进了雒阳诏狱,如今生死不明。
文青们的第一次反抗霸权的努力至此宣告失败。这个时候,关东的小年轻们组团来打董卓了。文青大佬们一看,行啊,走走走,帮小年轻们开城门去。
可惜董卓也鸡贼啊。你们不是要雒阳吗?送你们就是了。各位大师,咱们带着小皇帝一起回长安呀,咱们长安虽然宫殿都被毁完了,但风景超好的。只要我们在雒阳多抢点钱,到了那里修修补补也差不多可以将就啦。
荀爽苦不堪言。
虽然作为三公能骑马,但沿路上雒阳百姓的惨状,实在是摧残人心。车队后方哭声震天。失去家园的人们拖家带口,只带着少得可怜的行李,如牲畜般踽踽前行。但凡是适龄的女性都披头散发遮住容颜,但凡是稍微值钱些的物件都只敢缝在衣服中。
废墟百里,最后完好的建筑是辉煌的宫殿和南郊的宗庙。而等到小皇帝抵达长安后,这些仅存的、曾经被历代汉帝投入巨资的华美建筑,也将被彻底焚毁。
谏阻,已经做了。求情,也已经做了。没用,董卓去意已决。
荀爽还没有为了董卓死谏当场的觉悟,所以他只能下马步行。和百姓们一道受苦,好歹让他好受一些。拖着逐渐腐朽的身躯,荀爽和同僚们互相搀扶,一边擦眼泪一边往邙山方向走。
秋风吹过还是青色的山林,然而汉臣心中已经是一片荒芜。二十米高的坟冢郁郁葱葱,仿佛邙山的一部分,又仿佛枕靠大片寝宫建筑的巨人,俯视着从城中浩荡而来的人类。
长达一个时辰的跋涉已经耗尽了荀爽的体力,他的鞋袜被露水打湿,脚步也越发沉重,即便是手中握着树枝作拐杖,也还是渐渐落在了队伍后头。
“慈明公,歇一歇罢。”同行的蔡邕倒是健朗,搀扶着荀爽坐到路边石马的基座上。他们两个都身穿官服,所以也没有士兵来抽鞭子,冷漠地瞥一眼就过去了。
荀爽擦擦额头上的汗,手指在粗糙的树枝上来回摩挲:“董卓暴虐,未必会完成礼仪。若我们歇得久了,只怕祭礼就结束了。”
蔡邕不相信:“慈明公好歹是三公之一。三公不齐,要怎么开始祭礼呢?”
“他连雒阳城都敢焚毁,又怎么会在意小小的祭礼。”荀爽用神奇地目光打量着这位同僚,压低了声音,“你不会真相信董卓还可以挽救吧?”
蔡邕“呐呐”地别开脸。
就在这时,前方的陵园中传来骚动,甚至有哭声由远而近朝这边来。“怎么回事?”两位大儒连忙拄着拐杖站起来,就看见董卓载着哭泣的小皇帝,大笑着呼啸而过。
“见也见了,哭也哭了,那我们走吧!”车速飞快,直到没影了,才有跌跌撞撞的大臣宫女们哭天抢地地追着跑上来。因为队伍中途折返,顿时陵园道路拥挤不堪。
“怎么回事?”蔡邕拉住一个乱跑的小宫女。
小宫女脸颊上有道浅疤,此时哭丧着脸回答:“董……董相国早就让人挖开了帝陵,如今连先帝的棺椁都不见了……呜呜呜……大汉该怎么办呀?”
蔡邕一脸被刷新了三观的呆滞表情,慢慢松开了小宫女的衣肘,任凭她消失被人流裹挟而去。“慈……慈明公。”
“唉。”荀爽叹了口气,迈开脚,“走吧,再不跟上,别说是祭礼,只怕是要挨鞭子了。”
这回是蔡邕被荀爽牵着走了。蔡邕如同行尸走肉,只有两道泪痕,在脸上清晰可见。
太阳仿佛没有感受到人们的心情,在这个时候拨开云层。耀眼的黄色光芒照耀在大地上,给灵帝文陵镀上了一层奇异的色彩。后来民间是这样记载这场灵异事件的:
董卓捣毁灵帝陵墓离开的时候,突然天光大作,天地间一片金黄。陵道两旁的三百匹石马依次粉碎,碎石砸伤士兵百官无数。董卓被碎片削掉了一根手指,小皇帝折断了一条腿。紧接着帝陵封土崩开,庙宇无火***,空中落下尘土无数。甚至有人目睹了红色的龙蛇自火中而起,在日光下化为烟尘。
当时就有术士说,这是大汉的气数将尽了。汉高祖刘邦为赤蛇之子,东汉崇尚火德。赤蛇消亡于黄光之中,象征火德即将被土德所取代。
然而无论这场灵异事件会如何发酵,又是如何助长了某些人称帝的野心。对于在场的人来说,无异于一场巨大的灾难。
荀爽是幸运的。因为在爆炸发生的前一秒,他就被人捂住口鼻,浓烈的酒气让他昏迷过去。
等到他醒来,周围已经没有了活人。天色已沉,陵道上躺着零零散散的尸体,有士兵的,也有宫女、内侍和大臣的。他自己身上覆满了尘土,但神奇的只有些许擦伤。
旁边的蔡邕胳膊上还有个大口子呢。
两个老人家望着夜色中熊熊燃烧的文陵,望着满地碎石面面相觑。荀爽觉得哪怕是冥府黄泉降临人间,也不能让他惊讶了。“先看看……还有没有人……幸存。”他慢吞吞地说。
蔡邕:“好……”
年纪大了,眼睛就花了。若不是文陵的大火,还真不容易看清楚地面上的碎石。两人磕磕绊绊地走了一圈,没有发现更多的幸存者,反倒是有些地方尤为惨烈,连人都被割成了两半,粪便和血肉混在一起,臭气冲天。
“你我还真是命大。”荀爽叹气,“好在没有发现陛下的衣物,想来是平安的。”
蔡邕吐了一回,脸色都青了:“平安……如此大凶之兆,哪里还有平安可言呢?就说陛下祭祀文陵而文陵崩塌,百官死伤无数,董卓就能随时废帝自立。”
两人面面相觑,只觉得秋夜之凉浸透骨髓。该怎么办?是向西往长安去自投罗网,还是返回老家以求自保?
就在这时,夜色中响起了杂乱脚步声。
荀爽一惊,连忙拉着蔡邕躲到树后,还没躲好,就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远远传来:“去吧,看看……还有没有幸存者。我带了些药,能救的就尽量救吧。”语气里带着荀爽无法理解的沉痛,但音色却似曾相识。
荀爽还来不及细想,就看见几十个甲兵撸起袖子四散收尸了。同时,还伴随着各种口音的呼喊:
“有人吗?”
“可还有幸存者?”
“董卓已经西逃,我等是关东联军,自雒阳城而来。”
……
听到是关东联军,两个老人不由心头一喜,连忙从树后出来。报上姓名后,他们就被人客气地带到一辆牛车前。车上一人缓缓转过身来,黑色的长发只扎成一缕,在月光下随风飘动。
“慈明公。”女子没有行礼,火光照亮了她的面颊,漂亮的杏眼中仿佛有水光闪动,“我很惶恐。”
然而此时的荀爽已经被惊讶所冲击,无法察觉到她的异样:“曹生?仲华?你怎么会来这里?”
曹生将荀爽和蔡邕一前一后拉上车,然后跪下来擦擦眼泪,行了个大礼:“我跟随在兄长曹操军中。长沙太守孙坚和兄长正在攻打雒阳。我本欲往兰台收拢书册,然而途中见到邙山有火光,就转道往此处来。不知此处……”
荀爽和蔡邕也将遭遇说了一遍,最后奇怪地说:“当时闻到酒香,就失去了意识。隐约听到有石马崩裂的声音,更多的就不知道了。”
阿生皱眉:“只怕是有些神异了。”
“如此惨祸,不是鬼神之力,难道是人能办到的吗?”
阿生就扭过头去,正好这个时候有士兵来报,说共收拢了多少多少尸体。她叹气,说:“如今此地动荡,我等也不能久留。而有些又……过于残破,无法辨认,就……尽量分坑掩埋吧。”
每具尸体上裹张草席不能再多了,不暴尸荒野被野狗啃食,就算好的了。至于灵帝的陵墓,左右里面尸骨不见踪影,又一时救不了火,只能先折返雒阳。
阿生心里还惦记着兰台的古籍和各家的藏书。虽然她最想要的那些都已经抄录了,但原本毕竟是文物,能抢回来多少算多少。只求孙坚和曹操能够尽快打下雒阳,里面还没有被烧干净吧。
离开邙山后,就有更多的曹家兵汇聚过来,渐渐形成了三百人的规模,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在黑夜中行军,不发出半点说话声。队伍中有一个用面具遮住半张脸的男人,在无声痛哭。
真相,连同那些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白色纤维,就无声无息地湮灭在了186年的秋风里。
作者有话要说:大场面?可能跟你们想象的不一样。
对于阿生来说,荀爽其实还是其次,蔡邕就是附带,她主要目的是取走大汉最后的权威,消磨士人对东汉的信心,给称帝一个可用的舆论借口。只要有多个人先起来称帝,曹操的舆论压力就不会那么大。当然了,死了西凉兵/小皇帝/保皇党也可以接受,现在的曹操跟历史上不一样,土地人口生产力压上去,打跑徐荣的功劳压上去,在加上郑玄、荀爽和蔡邕的号召力,不依靠“挟天子”也能有胜算。
用心其实是十分残忍的,所以她会说“我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