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甲子年的正月,与年节不相符合的一支骑兵,快速穿行在北方的土地上。
他们将通过狭窄的护乌桓部,经辽西、渔阳、涿郡进入冀州,横跨大名鼎鼎的巨鹿地区,最后进入雒阳所在的司隶校尉部。这条路径长达一千四百公里,但好在沿途都是可供跑马的平原,而曹操他们除了钱帛外没有带任何可能拖慢速度的妇孺辎重,因而预计可以在一个月内抵达目的地。
到那时,朝廷也才开始春天的祭祀,政务慢慢提上正轨。而何进受封大将军开府的仪式,也将逐步落实。
公孙度啧啧称奇:“到底是中原公卿之家,别人可不能把时间卡算得如此巧妙。”
曹操却仍不满意:“要不是为了防范冬季的蛮夷寇边,我又何必拖到这个时候?现在赶路到底急迫,让升济跟我一同啃干粮了。”
公孙度却一脸安贫乐道的模样,席地而坐,在火堆上煮肉干:“没有孟德,我连啃干粮喝凉水的机会都没有。”他为了得个官职,也是真拼。
春季虽然比冬季好些,但依旧荒芜,曹操一行过辽西的时候还要时不时避开前来打草谷的鲜卑人,等进入涿郡,周围才算是繁华起来,所见的都是汉人面孔了。也是在涿郡,风餐露宿了七八天的队伍终于能够在驿站睡个好觉了。
“可算是走过了最危险的三分之一。”曹操抹了把头上的汗水,要不是随行带着公孙度,他就可以跨海从青州威海入中原了,何苦在边境线上急行军。
在涿郡修整的时候,曹操并没有去某个猪肉铺子偶遇张屠户,或是跑去卢植门下偶遇刘皇叔,他忙着心疼他的马。虽说钉了马掌,但一连跑了好几天,再怎么样的好马都减膘。这好不容易进了城镇,少不得买些鸡蛋豆子麦子之类,掺在马草里面喂下去。
一个合格的骑兵,一定是一个合格的军马饲养员。曹操和他的手下,都是合格的骑兵。于是乎,三十多个青壮年,挤在马厩里刷毛喂马,即便是正月也只穿单衣,还有人光着膀子的,场面蔚为壮观。
大约是受了卫冰的悲剧感染,曹操这会儿格外亲民,挨个儿唠嗑唠过去,从家里有几口人啊到缺不缺钱花,最重要的是,有没有看上哪家的妹子却不好意思开口的?话题扯上了娶亲,免不了要嘴上开开小车,一时间马棚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少年骑如今再叫少年骑已经不合适了。如今继续归在曹操名下的暗地里叫虎豹,而留在幽州被廿七统领的新骑兵号为飞鹰。
给坐骑顺完毛,又跟虎豹骑们联络完感情,曹操就转头拐进了隔壁次一等的马棚,这里还有十个仆役,带着十匹驽马。他这一路行去不能全带大头兵,向导、懂方言的、管钱财的、军医、兽医和厨子,各种人才也是刚需。这些人大都是阿生替他准备的,之前为了赶路,人脸他都没认全,现在大修整自然也要来关怀一二。
这一认可不得了,从中认出个熟面孔。
“秦总管?”曹操皱起了眉,他不是讨厌秦六,只是在这种情况下遇见,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秦六穿着粗麻布衣,脸上的灰尘将原本的俊秀全数掩去,看着有些落魄,只是一双眼珠,依旧深不见底。“在下无能,既没有查明真相,又没能救下大郎的部下。主人罚我给大郎做几日马前卒。”
他的鬼话,曹操半个字都不信。谍报头子亲自出动,不是给他护航就是要搞事。
“你跟我跑出来,那你们那摊子事,都扔给了阿生不成?”
秦六将拱起的手又放下,肃容道:“若是缺了我他们就不成事,说明白白浪费了主人这些年的鸡蛋。”
你听听,这话说的,哪里像个贬谪的样子。
于是曹操也打趣道:“那元蜂可有什么要教我的吗?”
还真有。“昨日傍晚我们经过的那座村庄,是太平道的据点。所以我弄惊了公孙家的两匹马,才多跑出十里地,连累大郎多露宿了一日。”
曹操吃了一惊:“我知道幽州有太平道。但昨日那村庄,不见有人黄巾缠头,门户上也不见□□涂鸦啊。反倒是这涿郡城中,还有几家门上写着‘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呢。”
“周围村庄多是信徒,家家户户门上贴着符纸。只有那个村庄一户贴符纸的人家都没有,这难道不反常吗?”
曹操多聪明的人,一琢磨背后就惊出了冷汗。他不一定会折在小小的太平道据点里,但要是受了伤,损了人手,或者拖延时间迷了路,都是大麻烦。他也不拘小节,当下给秦六行礼:“元蜂于我等有救命之恩。”
秦六侧身避开,口中说道:“职责所在,不敢受。”
经此一事,曹操赶路越发小心谨慎。宁可露宿荒野和野兽强盗争斗,也不敢轻易投宿村落了。离开涿郡,在山林和旷野中又赶了三天,就进入了冀州地界。
冀州,太平道的大本营。
冀州巨鹿,是太平道领袖张角的故乡。
偏偏巨鹿是交通要道,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无论是刘邦项羽、王莽刘秀,都在这地界上打过仗,可想而知地理位置优越。要想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冀州抵达雒阳,巨鹿无疑是必经之路。
因此,即便是曹操千防万防,混在道旁乞丐和流民中的太平道教徒还是越发多了起来。等到了他们快要离开巨鹿郡的时候,更是有一队三人骑马,在他们身后跟了一路。这个时候能骑上马的人少之又少。且那领头之人披散头发,只用布条缠额,衣袖拖得老长,看着就是个神棍打扮。且沿途过来,但凡见到他的信徒,都口称“神使”。
曹操皱着眉头憋气,直到进入了一片荒草地,下令停马列阵。公孙度自然也是察觉到了异样,拍马到曹操身边:“孟德,对方不过三人,且骑术生疏,谅他们也不敢擅自挑衅我等。”
曹操仍然板着脸:“太平道人多势众,且我们行走在外,还需多加小心。”
对方的马匹不如幽州的良马,但也正是壮年,相对步行来说跑得飞快。近了,更近了。曹操手都已经握到刀柄上了,万万没想到,对方就像是没注意到他们似的,迫不及待地沿着官道就跑过去了。
跑过去了。
去了。
了。
“哈哈哈哈。”公孙度大笑,拍拍曹操的肩膀,“孟德也太过小心了。”
曹操郁闷地松开握刀的手:“正好天色已晚,就去溪流边扎营,再烧点热汤喝吧。”等公孙度乐着走开,他就转头派了秦六:“我们五十余人持兵器骑军马在他们老巢附近奔驰,太平道神使却目不斜视,这不正常。你带队去将刚刚那三人擒下。”
秦六二话不说拍马就走,三个仆从也紧跟着骑马而去。
曹操点点头,谍部这次放出来的人,大概就是这四人了。虽然知道谍部有他们的工作,只是搭了一段顺风车,但他心中有数总是要更方便一些。
到了晚上,满月当空。也不知道是一路往南,还是寒冬已过,夜风竟然带着点暖。荒草地里的雪已经消融大半,有些地方还是湿哒哒的泥潭,有些地方却已经干了。营地外传来三声乌鸦的嚎叫,曹操带着两个亲信,顺着声音走出一百步,就看见秦六他们逮着那个“神使”站在一颗黑黢黢的歪脖子树下。
“神使”已经完全没有神棍的模样了,身上沾了血,跟条狗似的摊地上,一看到曹操就喊救命。“小人有要事禀告朝廷,还请郎君网开一面!”
“哦?”曹操似笑非笑,“要事?”
“张角等人约定三月甲子日在雒阳举事,渠帅马元义已带领荆、扬两千人马潜入雒阳,到时候宦——啊——”
秦六一脚踩在那“神使”指关节上,踩灭了他后面的话,然后又用布塞住了他的嘴。“这么大声也不怕引来了狼——大郎,这人是个太平道叛徒,想前往雒阳告密,才和我们撞到了一条路上。”
还以为太平道只是地方上联合穷老百姓造反呢,结果你们竟然想要雒阳?两千人每人放一把火,那雒阳不是要成一片火海?就连曹操听了都着急:“虽然雒阳城有禁军和北军驻守不至于失陷,但天子之地一旦出现乱党,是要动摇国本的!此事重大,我们得马上带着这名线人回京!”
“大郎且慢。”秦六一步上前拦住曹操,“不可让此人面上。”他抓起神棍乱糟糟的头发往后一扯,迫使他将脸露在月光下。“大郎贵人不记事,我却是认得他的。唐周,当初在青州砸毁妇医堂打杀妇医,后来因此被张角惩罚的正是此人。他与主人有仇,若是在供词上加上一句主人曾和张角通信,全家都要遭殃!”
事情牵连到阿生,曹操不得不停下来,死死盯着秦六。“那你说怎么办?”
“让他将雒阳谋逆之事写成告密信。再加上他身上张角写给马元义的信件,便足够用了。”
话虽如此,但匿名信和一个大活人,哪个更容易取信于人不是一目了然的吗?以东汉王朝的行政能力,会因为一份告密信未雨绸缪?说太平道心有不轨的实名奏章都上去好几封了,也没见皇帝有什么反应。
唐周躺在地上呜呜叫,他本来是想出卖张角求一场富贵的,没想到遇上了这么一行杀神,真是跟曹家犯冲。
大概是唐周的小人行径最终打动了曹操,他叹了口气:“就按你说的办。今晚拿到信件,明日开始急行军。”说完就背手回了营帐。
秦六笑眯眯地抽出了沾血的刀,拍拍唐周的脸颊。“堂堂一代弟子倒话比倒豆子还干脆,这怎么行呢?”
“呜呜,呜呜呜。”
“好啦好啦,你说的那些我都记住了,安心地上路吧,乖。”
刀光闪过,鲜血洒落在草丛里。秦六站起身,在树下仰望冷清的月色,声音里带着两分怀念的笑。
“这大约就是你说的,开门大礼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