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你上次说,赔款……”
曹操重新组装完三观的时候,阿生正蹲在宿营地旁边跟附近的老农聊水利聊得正欢,给曹操睁眼装傻:“阿兄说什么呢,我听不明白。”有些话要气氛好才能说,过期不认。
荀攸、荀谌两个端端正正地陪坐在荀靖身边,他们是同路去给娶妻的太守长子贺喜的。
曹操没辙,带人在宿营地周围逛了一圈,没见到安全隐患,这才下马往荀家人的方向过来行礼。“荀师可有什么短缺的吗?”他没见过荀爽,但在荀靖的教导下读过一个月的书,因此称呼“荀靖”为“荀师”。
“大郎多礼了。”荀靖温和地擡手,“下人奴婢都是用惯的,没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曹操笑着摸摸头:“那我送些烤肉过来。我带着的人中有并州、凉州的,他们烤肉很有一手。”
荀攸还眼观鼻鼻观心,荀谌已经在偷偷咽口水了。
荀靖自然是注意到了两个孩子的动静,微微一笑:“那便劳烦大郎了。”
曹操一转身,荀谌就高兴道:“精兵多肉食,果然不假。曹大郎一去两载,竟然拔高了六寸有余,可见然明公那儿的伙食不错。”
荀靖叹气:“我们家难道亏待了阿谌?竟然连块烤肉都眼馋?”
荀谌:“……三叔,话不能这么说……”
“也罢,你正是馋肉的时候,我也不是因此责怪你。只是在曹家面前,你也稳重点吧。阿攸年纪小,又是你的晚辈,可有说过什么?”
“阿攸侄儿一向是君子嘛,我不与他相比。”荀谌左右望望,“要说礼仪,阿生不也蹲坐在泥地之上和老农以俚语相谈吗?”
荀靖在荀谌的脑门上轻轻一敲:“她不同。”
“有何不同呢?”
一直默默不说话的荀攸这个时候开口道:“阿生和阿操,都是让人感到亲切的人。他们不拘泥于礼仪的时候,能让人感觉情谊胜过虚礼,这是我们没有办法学习的。”
荀靖拍拍手:“阿攸真是擅长思考的人啊。阿谌,正好阿生过来了,你不如亲口问她。”
阿生是和曹操一起过来的。曹操手里捧着芦苇叶包裹的烤肉,阿生则是抱着一捧烤麦穗。她的手上还有泥土和烤火的痕迹,但看上去很开心。“我用一匹粗大麻和老农换了半斤麦,刚好省去了他入城的麻烦,又能以烤麦穗给师长同学加餐。露宿野外没有珍馐佳肴,但偶尔一顿粗粮也是丰年的趣味。”
荀谌克制住伸手开吃的冲动,硬板着脸问道:“自小学习礼仪诗书的人,也可以卷袖盘腿,坐在泥地上吗?”
阿生眨眨眼。“我若是令人焚香铺席,尽除荒草后再坐到坐具上,那自然是洁净守礼了,但老农会因为自惭形秽而不敢跟我说话的。终身耕种在田亩上的人,是因为工作的需要而手沾泥土,并非傲慢不逊。既然如此,又何必以干净的衣服和繁琐的语言去让人感到难过呢?”阿生给荀靖拜了一拜:“是叔慈公觉得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当吗?”
荀靖率先用手拿取麦穗,搓揉掰开,放入口中。四个半大孩子见了,也纷纷动手吃起烤麦穗来。
等到一餐结束了,荀靖才净手擦嘴,给荀谌讲道:“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1】礼乐的形式只是外在,其内在是要你们知道仁,知道忠义,知道敬畏,知道人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只会用礼去炫耀或者逼迫别人,那就是失去内在仁义的伪礼,还不如没有礼。”
荀家和曹家的孩子们都拱手:“谨受教。”
“品行高洁的隐士,人们不会因为他亲自耕作而鄙薄他;廉洁勇敢的将军,人们不会因为他与士兵同食同饮而非议他;圣人不耻下问,圣王礼贤下士,你们想明白了这些道理,才算是掌握了礼的内涵。”
“谨受教。”
荀靖微微笑,心里却是暗叹了一口气。等到曹炽的婚礼结束,荀靖返回家中就和荀爽说:“曹家要崛起了。就像神鸟口吐火焰,大河向东奔流,都是不可阻止的事情。”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说辞一般,四侯中的唐衡、徐璜在接下来的一年内相继去世,紧接着三十三岁的皇帝问罪于左悺、具瑗,就连曾经将梁皇后踩到脚下的邓猛邓美人也被打入掖庭。后宫朝堂风向变得特别快,还没有等士人们庆祝对战五侯的胜利,以侯览、曹节为代表的新一代宦官就粉墨登场了。
然后,梁党旧人的平反悄无声息地开始。
这时候阿生十二岁,曹嵩终于告别了当透明人的命运,被提升为尚书。阿生一纸书信,将孔墨和防女医叫到了颍川。
“欸欸,阿风,防风,防大医……”
防氏脚步一顿:“怎么?”
“呼呼,你……走慢点。”
防氏依旧是冷脸看他:“孔大匠这些年在别院里养尊处优,肚子上肥肉都有三层了。”
孔墨一脸人艰不拆的表情:“我不比你呀,能够外放。唉唉,我也想去南岛走一趟的。听说如今南岛上已经是稻花飘香,处处异果了。”
防氏摇摇头:“也就是海口港周围是这般,中央的大山依旧是蛮族的地盘,为了几块铁石,还要拿彩色的花布与他们购买。汉人的人口不够,主人说还不到大规模扩张的时候。”
防氏说到这里的时候,擡头望了望天上的太阳,见快迫近中午了,就下令找个庇荫处生火午休。而她自己则是在阳光下树立一根笔直的标准测量尺,用阴影长度来测算正午太阳的仰角。
两个二期生,分别叫米芽和项限的,主动跑上来帮防氏画阴影移动线。另外的孩子们则是积极主动地开始拾柴烧水,饲喂牛马,甚至有人搭建简单的防御栅栏,担任警备的工作,一切都井井有条。孔墨一圈逛下来,竟然无事可干。
这次来的都是一期二期的优等生,纪律性毋庸置疑,有些都已经在别院里当小管事当了两三年了。
“哎呀,阿风其实,在主公那里很受宠啊。”孔墨一边喝杂粮粥,一边小声嘀咕,“能够掌地图标尺。”话虽然这么说,但孔墨也知道以防氏的忠诚,不能成为心腹是不可能的。
“因为防医很让人放心呀。”项限说道,他也是当年大疫中被防氏从青州救回来的孩子。
“是极是极!”米芽也说,虽然她是曹家家生子那一挂的,但给防氏当学徒走南闯北也有六年之久了。
防氏被两个带头的孩子恭维,面上丝毫没有动容。“就算你们这般说,今日的功课也不会有减少。”
剩下的孩子们轰然而笑。
米芽摸摸泛红的脸,转移话题:“防医,我们这次见过主人后,也会调去南方吧?”
防氏先给孩子们分完肉干,然后才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回答道:“主人不曾明示,就算你们心中有所猜测,也不可因此耽误工作与学习,明白吗?”
“诺。”孩子们齐声说,脸上都带了跃跃欲试。向来不茍言笑的防女医没有否认,说明这事有七八成的把握了。
“哎呀。”孔墨惊喜地用手指指自己,“难道我也能够去南岛了吗?是了是了,之前被调到颍川集训的两百人,全都陆陆续续往南岛送了。说起来我们已经是第四批了呢。”
防氏一把打掉孔墨的手指:“孔大匠,还请你稳重些。不要随便大声嚷嚷南边的事。”
孔墨讪讪地摸摸鼻子:“我已将主人留在别院中的图纸文书全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做模型也快做吐了,如今终于有用武之地,还不许人有些失态吗?”
防氏叹气:“你改不掉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就永远不能当管事,只能当大匠。”
“只能当大匠也好呀。”孔墨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有阿风当管事就可以了。”我如果能独当一面了,不就不能跟你搭档了吗?他在心里暗暗说。
从谯县走到颍阴大约四百里,骑快马一天可达,而如果是牛车和徒步,需要走上一周有余。总的来说,因为有纪律有队歌有讲课,这趟旅程还是十分顺利地抵达了终点。
“主公!”孔墨在曹褒的别院里拜见阿生的时候,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激动。他看着被贴身婢女洛迟和田小马关上的房门,更加兴奋,压低了声音:“主公可是要与墨密谈?有重大使命?可是为了造船之事?”
防氏在旁边无力地捂住额角。
阿生先是掩嘴笑了笑:“看到孔先生还是这般精神,我就放心了。还以为长途跋涉会让您劳累。”
“呀,这么点路算什么?我可是立志要做墨者的,赤足走遍天下。”孔墨笑嘻嘻地打量阿生,“主公看上去倒是越发文雅了,长个了,也更文气了。即便是放在汝南袁氏面前也毫不逊色。”
阿生摇摇手指:“非也。我是天生的美玉,本来就不惧世家大族的名声。”
“是了!”孔墨大笑,“主公还是那个主公。”
寒暄完毕了,防氏大礼叩拜:“风见过主人。主人将我们留下,可是有要事吩咐?”
阿生也肃了脸:“家父已经起为尚书。权势的东风既然具备了,就该让孔先生的鸾鸟起飞了。我想让阿风与孔先生去往青州,但不是在我们已经有妇医堂的平原郡,而是继续往东到东莱,在海边新立一处妇医堂,以及——船厂。”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语出《论语·阳货》。翻译大约是:礼仪礼仪,难道说的是玉器和丝帛吗?奏乐奏乐,难道说的是钟鼓那样的乐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