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曹腾是想得挺好的。
他这两年已经在渐渐淡出争权夺利的旋涡,而曹嵩这个人比较仁懦,在梁冀眼中价值不高,也没让曹嵩沾手什么脏活。再让曹嵩和胡家联姻,墙头草对墙头草,墙头草抱团一窝,不求他能够更上一层楼,保住荣华富贵就成。
曹家要起飞,还得看曹操曹生这一代。
然而平地一声惊雷,彻底打乱了曹腾的计划。
“你说的都是真的?”
小黄门低头:“不敢欺骗大长秋。”
“怎么瞒了这么久才走漏消息?”
“大将军府邸森严,谁敢刺探大将军的家事呢?这回若不是邴议郎醉酒失言——”
曹腾握住杯盏久久不语,刚刚收获的消息太过重大,搞不好就要掀起狂风巨浪。只是,太快了呀。梁家和皇帝的之间,本来是有缓冲地带的,却没想到缓冲地带下面埋着一吨炸药!
他出神地望着桌案上的花纹,往事历历在目。幼年入宫时汉安帝和邓太后之间的斗争算是牵连不广的,但一代明宦蔡伦还是因此被逼自尽了;然后是汉顺帝和阎太后,他是一路陪伴着顺帝走过来的,从废太子到亲政,中间不知道倒下了多少同僚,害死了多少政敌;顺帝死了,梁氏外戚粉墨登场,曹腾此时已经不用亲自蹚浑水了,压完最后一次宝之后就风风光光退休回家。
晚年过得太顺。尤其是孙子辈出生后,他似乎看见了未来的光明,忘却了宫廷斗争的残酷。如今再想要调动所有的政治直觉,感受到的全是大灾将至的气息。
太快了。
我还没来得及布局完成。
太快了。
儿子侄子都没有应对大规模流血政变的机警,而他寄予厚望的孙辈还没有长成。
“砰!”陶杯碎裂,锋利的黑色的碎片撒了一地。
“大……大长秋……”
曹腾走下坐具,跪地朝小黄门行大礼:“君于我家有大恩。”
小黄门惊慌失措。他可不敢受这位宦官中的老祖宗的大礼,曹腾虽然退休了,但依旧活在历经四朝而不倒的传说里,是大家追求的目标。“大长秋睿智,求大长秋点拨,若圣上与大将军不和,那我等……”
曹腾又一拜:“世间哪有不冒风险就得利的事呢?遵守本心而已。”
小黄门也是个机灵的,一下子就明白了。曹腾说“遵守本心”,什么是本心,宦官是替皇帝服务的,站皇帝就是本心。如果曹腾说的是“审时度势”,那就是站梁冀的意思了。
“大长秋放心,今日之言,定不会从在下的口中露出半分。”就算泄露了也没什么,遵守本心,放哪里都没错。
更让曹腾忧愁的是当今这位皇帝的性格。软弱是真软弱,昏庸也是真昏庸,让他骤然掌握大权,可不会区分梁党中的好人坏人,统统一网打尽了再说。另外,邴议郎也不是聪明人啊。两个愚蠢之人,只会将事情的不确定性大大提高。
曹腾没有管洒在地上的碎陶片,衣服都没披就出了门,径直去找吴氏。
“你给我一句准话,皇后还有多少时日?”
吴氏正在织布,听到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惊得拉崩了三根线。“我看她那样子,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吴氏脸色发白。
曹腾慢慢蹲下来,用手拍织机:“太快了呀。”
吴氏:“你莫要吓我。便是皇后不在,宫中还有如日中天的梁贵人。”
曹腾猛地擡头:“梁贵人是大将军哪个兄弟的女儿?”
“这……”
“为何此前无人细究?”
“梁家也是枝繁叶茂的大世家,梁贵人被大将军收为义女,想来出身庶支远房,这种引人不快的事情,又有何可细究的?等……等等,你是说……”吴氏坐不住了,蹭的一下站起来。
“是啊,梁贵人不姓梁。”
“纵使是外姓,只要控制得好……”
“和帝邓皇后的侄孙女。南阳邓氏,累世名门。”这是辅佐光武帝刘秀争夺天下的家族。而邓太后是整个东汉摄政时间最长、名望最高、政治眼光最佳的太后,几度救王朝于危难中,即便是再反对外戚的士人,也不得不称赞一声“贤后”。
跟邓家比起来,梁家就是草根。
若不是邓太后死后她的兄弟被诬告谋反,致使家族日渐凋零,梁冀哪敢挟持邓家的女儿。
“这这这……这也太胆大了!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议郎邴尊醉酒后说了只言片语,被个机灵的小黄门听到了。”
吴氏困惑不解:“怎么又和邴议郎扯上关系了?”
“邴尊的夫人不是姓邓么?”曹腾将这一段要命的狗血大戏讲给老妻听。梁贵人原名邓猛,因为年幼丧父,跟随母亲改嫁,几次变更了姓氏,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她原本姓邓,就算是邓家也未必关注这个跟随母亲改嫁的小女孩。后来她的美貌被梁冀看中,强行改名为梁猛送进宫去。梁冀势大,又对梁猛锦衣玉食地教养过,如果没人提也算是个勉强过得去的联盟。
问题就出在梁猛还有个大她很多岁的亲生姐姐,嫁给了议郎邴尊为妻。这个姐姐出嫁可是在爹死娘改嫁之前,因而还是叫做邓夫人。
邓猛成了梁家的女儿,已经被外戚身份折腾过一回的邓家嫡支漠不关心,但邓猛所在的庶支就不一定了。邴尊这个邓姐夫率先跳了出来,言谈中对梁冀多有不满。“我们和贵人才是关系最亲近的亲戚好吧,让我们踹开梁家上位吧。”
简直智熄。
可以想见,一旦梁皇后咽气,梁贵人取而代之。首先进行的还不是皇帝和梁冀之间的战斗,而是邴尊和梁冀之间的外戚之战。
谁才是真正的外戚?
这还用问吗?梁冀按死邴尊就跟按死一只蚂蚁似的。
接下来怎么办?姐夫死了,姐姐也一并按死吗?母亲也一并按死吗?梁猛,或者说邓猛,她就这么几个一只手数得过来的亲人!
想要规避梁贵人和梁冀之间的决裂,除非邴尊从一开始就安静如鸡。然而邴尊他……是个棒槌啊!
大凡历史上崩掉的局面里,都有一个类似的棒槌。他不一定身居高位,但一定拥有撬动局势的能力。曹腾一拳打在织机上:“我平生最恨愚人。”
吴氏静默了片刻。“你想怎么做?”
曹腾板着脸不说话。
“季兴,你打算怎么做?”
老人长叹一声,没有胡须的脸上仿佛一瞬间多了不少皱纹。“我总要替晚辈打算。”
“季兴!”
“六月初四便和胡家议亲吧,一切从速,不要耽搁。”
最晚的时限是在梁皇后咽气之前。
但这么点时间根本不够曹家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洗白的——如今皇帝宴客还把曹嵩的座位排在梁胤那一列呢——除非他们为皇帝铲除梁家立下汗马功劳。但这么一来,背叛旧主的名声就再也脱不掉了。
无论怎么做,都是个死局。
在阿生看来,从五月开始,祖父就变得忙碌了,整日整日呆在梅园后面的暗室里。
他发布的命令也很奇怪,比如花高价买下了延熹里的一座宅院,然后又低价转卖给了一个姓郭的中层宦官。再比如,约见了几个小黄门。要知道,为了摆脱宦官之后的帽子,曹家很少跟宦官往来的。雒阳城郊的产业开始抛售掉了一部分。老家来人好几次,也不知道曹腾都安排了什么。
曹腾明显是处于极度焦虑和极度冷静的叠加态下。回府上课的阿生自然是感觉到了。她特意屏退左右,担忧地问祖父:“可是要有大变动了?”
曹腾注视她好几秒,然后笑了笑:“我家三代男丁十余人,反而是如意猜得最准。你是有运气的。”
阿生皱眉:“祖父可有应对之法?”
“给圣上分忧的方法,有很多。”但皇帝那个智商,未必看得见曹家递出的小小橄榄枝。“总之,先让你新母亲过门吧。时间紧迫,人品难以考察仔细,如果她有什么不妥,你劝着你阿兄一点。”
阿生点点头:“我懂。”
大难当前,后宅矛盾再尖锐也是次要矛盾。
这年五月二十九,京城再度日蚀。
阿生和哥哥所在的东郊别院一派镇定,和一年前截然不同。然而,朝堂上却是大地震了。史官陈授上书弹劾梁冀,认为天灾频发是因为梁冀掌控朝政,横行无忌,迫害异己。
梁冀发挥了他一贯的作风,武力解决。没到六月初二丁氏忌日,陈授就死于狱中。到了七月里,太尉黄琼因地震被免官,换上了墙头草胡广。三公再无一个反梁派。看上去,梁冀的权利达到了顶峰,但曹腾心里清清楚楚,这叫最后的疯狂,反过来,叫做黎明前的黑暗。
北宫中,梁皇后女莹躺在金碧辉煌的榻上艰难呼吸,仿佛呼吸着梁氏外戚最后的灿烂时光。
相隔百米的另一座宫殿里,皇帝和贵人正在寻欢作乐。帝国最高统治者确实沉迷于这位美人所创造的温柔乡,缺乏权利欲的他也确实愿意因这位美人而和梁氏继续相处下去。但除了极少数的人之外,谁能想到贵人的姓氏中藏着霍霍杀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