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
咋就这么局限
“你爸爸跟我聊了很久,我们也分析了……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一中都比七中好上很多……”卢凤大概是看他脸色难看,话锋一转,“当然你爸爸也表示,会适当尊重你的意见,如果有什么想法,我还是建议你好好跟爸爸聊一下。”
江霄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最后一节课已经下课了,走廊里稀稀拉拉几个人,有不紧不慢往楼下走的,也有腿快带着午饭回教室的。
走廊被夹在教室中间,没有窗户,狭长而逼仄,秋天的冷风从尽头吹来,让江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不知道怎么跟江磊聊。
前世他们总是针锋相对,一言不合就能动手,他对江磊只有愤怒,抗拒,和不理解,可江磊死后,他又忍不住思念,后悔,想着重来一次一定要好好对他。
但事实证明即便真的能重来一次,即便表面缓和,横亘在他们父子两个之间的矛盾也不会消失。
推开教室门,里面已经没有同学了,他看见付清舟的书桌在中间第五排里面第二个,他买的水杯还放在上面。
但是他的桌子在最北边外边,跟付清舟成了个对角线——隔了三四排七八个桌子。
他突然觉得整间空旷的教室都变得陌生起来,心里空落落的,还泛着点无依无靠的酸涩。
他对付清舟说了很过分的话,也是活该。
江霄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趴着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教室里终于出现了声音,他半睡半醒间,感觉有人推了推自己。
江霄皱着眉抬起头来。
“老师快来了。”是班里一个比较沉默内向的男同学,长得倒是唇红齿白,跟个小姑娘似的。
校服里露出来的那小半截手腕纤细清瘦,江霄觉得自己一只手就能掰断。
对方可能是被他的起床气吓到了,默默地离他远了一点儿,顺带还把手缩回了校服里。
“呃……”江霄沉默了两秒,抬头去看付清舟。
付清舟在他斜前方,前后左右差不多全都是女同学,他好像在给同桌讲题,那个女生看一眼试卷看两眼付清舟,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前桌的两个女生也一起来凑热闹,有一个还拿起付清舟的水杯来看了看,笑着说了句什么,虽然江霄看不清楚付清舟的表情,但还是险些捏断了手里的笔。
下午两节课他压根就没往耳朵里听,脑子里乱糟糟的,绝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付清舟身上。
江霄有些懊恼地低下头骂了一声,坐在他旁边的人吓得一哆嗦。
“呃……”江霄转头看向自己的新同桌,挤出来个和善的笑容,“不好意思啊,没骂你。”
新同桌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校服袖子里就露出来小半截指头捏着笔。
江霄有点好奇,指着他的手问:“你这样拿笔不难受啊?”
新同桌有点茫然地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白着脸把手全都露了出来,好像生怕他不满意似的。
“呃……”江霄觉得跟他简直无法交流。
大课间和李博文几个打篮球的时候,江霄无意间提了一句自己有些奇怪的新同桌。
“嗐,郁乐承啊。”李博文挠了挠头,“高二文理分科从别的班分进来的,住校生吧,不熟。”
“话挺少的。”江霄投了个漂亮的三分球。
“郁乐承?他不是个同性恋吗?”孟念顺走了李博文手底下的篮球,“高一的时候我跟他邻班,当时闹得好像还挺大的,他家好像是农村的,他爸妈被叫来之后差点给他打死,要不是老师拦着差点儿出人命。”
江霄拍了拍篮球。
“不是,同性恋怎么了?”李博文嚷道:“这都什么年代了,跟手办结婚的都有,好歹人喜欢的对象还是个人类,咋就这么局限呢?”
“哈哈哈!”一群人被他给逗笑,连声附和。
“不愧是你李子。”孟念笑道:“说得还真他妈有道理。”
“是吧。”李博文轻嗤了一声:“谁也别想分开我跟我二次元的老婆们。”
“「们」就过分了啊。”江霄呼噜了一把他的脑袋,转头问孟念,“学校里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吗?”
“还挺多的吧。”孟念挠了挠头,“反正当时他被孤立了很久,经常听见他们宿舍骂他,最后他自己一个人搬去了楼管对面废弃的一个宿舍,好像那里面还死过人!”
很快一群人的谈论主题就从郁乐承变到了宿舍恐怖奇谈。
回教室的路上,李博文勾着江霄的脖子,“你跟舟哥什么情况?吵架了?”
江霄不太想回教室,拽着李博文去超市,“我对他说了很过分的话,他生气了。”
李博文了然,指着他颧骨上的淤青,“舟哥揍得?”
“呃……”江霄嘀咕道:“我也揍他了。”
李博文抽了抽嘴角,“你俩这是什么奇怪的互殴爱好?”
“没真打。”江霄抹了把脸。
“我当然知道没真打,你俩要是动真格的,现在指定都在医院吊着呢。”李博文从冰柜里拿了两根雪糕,“既然是你的错,你赶紧哄人去啊。”
江霄一手拎着俩掉渣饼一手拿着雪糕咬开包装袋,“不敢。”
李博文跟看变异生物一样看着他,“还有你不敢的事儿?”
江霄咬了口雪糕,冰得他牙齿发酸舌头齁麻,含糊不清道:“我不敢的事情多了。”
但绝对不包括任由人摆布。
江磊坐在书桌对面,语重心长道:“霄霄,我知道你心里怨我,当时你报七中是为了跟我赌气,那属于一时冲动,这件事情我其实考虑很久了,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现在你章阿姨怀孕了,公司现在步入正轨也不怎么忙了,我就想把你接回来好好照顾你,而且一中的师资比七中强太多,也是替你将来打算……”
江霄坐在江磊对面,看着他黑发间零星的白发,等他说完才开口:“我最需要照顾的时候,是我妈刚去世的时候,那时候你忙得脚不沾地,是奶奶和爷爷在照顾我,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是奶奶去世爷爷生病那阵,然后你给我带回来了个后妈和只会欺负我的「哥哥」。”
江霄以为自己再提起来会愤怒,但心情却出奇地平静,“爸,太晚了,要是当时我赌气跑出去你这么心平气和地跟我说,也许我会留下来。”
江磊有些愕然地看着他,好像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这个儿子,又好像印象里那个只会顶撞和打架的儿子完全变了一个人,以至于当他想象中的争执和怒火没有爆发的时候,他竟然感觉到了几分不知所措。
“我可以把自己照顾的很好,不管是生活上还是学习上,又或者将来的打算。”江霄扯了扯嘴角,“以前发生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也不怎么在意,你是我爸,我知道你为我打算,但总得尊重一下我的意愿。”
江磊愣了好久才回来神来,带着狐疑和不确定,“那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是什么打算?”
江霄在书房一直和他聊到了后半夜。
聊到了江磊都撑不住想撵他回房间睡觉,但江霄还是坐在椅子上捧着茶杯,时不时低头喝口茶继续。
有好几个瞬间,江磊恍惚以为自己在跟一个同龄人说话,甚至自己隐隐被人给压了一头,尤其是江霄望着他说得语重心长的时候。
天色堪堪亮的时候,江霄终于放下了茶杯,里面被泡发的枸杞和茶叶落在茶网上,终于结束了被繁复冲泡的折磨。
“爸,我差不多就是这么想的。”江霄起身,拍了拍自己有点发皱的校服,“我说的这些,你可以当耳旁风,也可以放在心里,公司上的事情我不懂,但我可以学,我不想你的心血白费。”
江磊眼睛里都困出了红血色,精神却异常亢奋,“你真是这么想的?”
江霄点了点头。
“你章阿姨怀孕的事情——”江磊却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我再不喜欢她,那也是你的孩子。”江霄扯了扯嘴角,“就像你没必要插手我在哪里学习,我也没必要插手你的家事,但是爸,父子终归是父子,就像你希望我一样,我也希望你能平安健康,活个十岁,好歹让你儿子给你养老送终。”
江磊觉得自己儿子顶着头卷毛和略显稚嫩的面孔说着这么正经的话有点可爱。
但还是忍不住眼眶发热,低下头仓促地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让老陈送你去学校,困了就跟老师请个假。”
江霄冲他笑了笑,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江磊突然觉得自家儿子仿佛一夕之间变成了大人,又觉得他们之间已经隔起来了一道无形又难以逾越的屏障,他既感到欣慰,又觉得失落,再回想江霄说的「你的家事」,愧疚和自责几乎潮水般涌上了心头。
汽车的声音离窗户越来越远,就像他跟江霄的距离的一样,让他突然觉得力不从心。
江霄在困顿中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有些亲密关系是不能强求的,就像他跟江磊,各自往后退一步,反而可以达成某种和谐的平衡,看淡了所谓的感情,也就不必要再互相伤害。
那……他对付清舟也能做到这样么?
车子停在了校门口,陈叔的声音在前边响起,“霄霄,到学校了。”
“谢谢陈叔。”江霄背着书包关上了车门,被天边的朝阳照得眯起了眼睛。
校门口,同样穿着七中校服的少年逆着光站在那里,柔软的黑发被寒风吹得扬起,那双微挑的眼睛向他看了过来,江霄甚至看见了他眼角那颗褐色的小痣。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无规律跳动,混乱而漠落的灵魂深处迸发出了不可自抑的喜悦和渴望,在这个深秋的清晨里将他包裹得密不透风。
一瞬间无数冗杂沉重的想法掠过心头,又同周围喧嚣的声音一同湮没于寂静,彻夜不眠的困顿和混乱里只剩下最本能的意识。
“付清舟!”
他站寒风中,站在朝阳下,喊出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