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倦
吻
到了山顶已经中午十二点,学生们吵吵嚷嚷,三五聚成一团,开始享用自己背上来的午饭。
昨天晚上他们打牌的几个自然而然聚在了一起,江霄和付清舟都是简单的三明治,李博文带的一盒寿司不等落地就被分完了,他只能含泪啃起了叶扬救济的饭团和从江霄手里抢来的火腿。
“江儿,你怎么带了这么多?”李博文又埋进他的书包里拿了根肠。
“顺便带的。”江霄剥开包装,下意识地递给了付清舟。
付清舟自己接得太过自然,以至于他咬了一口才觉得不太对劲,但吃都吃了,他总不好再塞回江霄手里。
江霄盘腿坐在草地上吃三明治,跟李博文还有叶扬几个有说有笑,头顶上的卷毛在阳光下看起来蓬松柔软,清亮的眼神时不时扫在他身上,不多久他手里就会多瓶饮料或者小零食。
没办法拒绝。
哪怕他很在意江霄说的那个「暗恋对象」,哪怕他有些生气,但依旧没办法拒绝。
江霄似乎天生就惹人喜爱,善良,正直,亲近他人……像只温柔又勇敢的大型犬。
还是卷毛的。
付清舟咬了一口面包,又咸又甜的滋味让他有点反胃。
“哎哎哎卧槽,猫诶!”叶扬突然喊了一声。
“哪儿呢?”江霄眼睛忽然一亮。
“这儿,好像是只狸花猫。”李博文也看见了,扯着嗓子唤猫,“喵喵!喵喵!”
“咪咪吧。”叶扬反驳他,“咪咪!”
“喵喵!”李博文坚持。
付清舟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到了一只瘦弱的小狸花猫,瘦得厉害,也不怎么好看,他只看了一眼便没什么兴趣,这种小猫一般活不了多久就会死在野外。
江霄蹲在小猫跟前,把一点面包和火腿掰碎了放在它跟前,小猫一开始还在试探,但没坚持多久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江霄伸手摸着小猫,微微垂着头,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带上了浅金色的光晕,让他的目光看起来格外温柔。
那种熟悉感顿时更加强烈了起来。
付清舟皱了皱眉,然而他脑海中并没有这个场景的记忆,但偏偏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幕。
那光没有阳光这么强烈,应该是昏暗的,冰冷的,他的视角要再低些——小腿处突然传来一阵痉挛的疼痛,粗暴地打断了他强行的回忆。
“付清舟,你怎么了?”李博文晃了他一下。
江霄闻声看了过来,然后就皱起了眉。
那股抓不住的熟悉感让付清舟有些烦躁,他刚要开口说话,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
“付清舟!”江霄顿时顾不上猫了,跑过来看他的情况。
付清舟脸色煞白,推开了江霄想扶他的手,跑到一旁吐了出来。
江霄走过去递给了他瓶水,“漱漱口。”
付清舟接过来漱了漱口,脸色比刚才又白了几分,他直起身子来想往回走,“没事,可能吃太急了。”
江霄扣住了他的胳膊,转头去找卢凤,“老师,付清舟他肠胃炎犯了,我能不能先带他下山看医生?”
“怎么回事?”卢凤过来问明了情况,又见付清舟脸色确实白得吓人,打算喊个老师跟着。
“不用老师,我带他去就行。”江霄说:“我爸经常带我来这玩,这片我熟。”
卢凤再三交代后,江霄带着付清舟坐上了下山的缆车。
付清舟的肠胃不好,江霄一直都知道,他总觉得付总吃饭跟小猫似的,现在的付清舟也好不到哪里去,挑食挑得厉害,饭量顶破天也只有他一半,吃冰的喝凉的或者吃得太油腻就会难受。
难养得很。
江霄有点后悔给他准备三明治当午饭,中途更不该拽着他在山上超市门口吃雪糕。
付清舟坐在他身边拧着眉,嘴唇发白一声不吭,江霄太熟悉他这模样了,付总每次生病不舒服就会变成个气压极低的冰块,而他作为司机也只能沉默地看着。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抓过付清舟冰凉的手,给他按揉手上的穴位,“好一点儿没?”
“嗯。”付清舟回答得有些敷衍,估计是没什么用处。
江霄有点着急,“我给你揉揉肚子。”
“呃……”付清舟木着一张脸盯着他,没说行还是不行。
江霄见他嘴唇都没点血色了,隔着衣服给他按腹部上的穴位,果然这人皱着的眉头逐渐松开。
等从缆车上下来,付清舟突然道:“按摩的手法挺专业。”
“啊,跟我朋友学过一点。”江霄心虚地笑了笑。
其实是他瞎混的时候跟个老中医学的,后来发现志不在此,就又换了其他的工作。
不过江霄对这片熟还真不是扯谎,他曾经在这边当过一段时间的……出租车司机,不过后来因为经常迷路转向放弃了这个职业,但最起码对这边医院熟悉。
看完医生果然是肠胃炎,很快就打上了吊瓶,江霄在走廊里给卢凤打了个电话交代了一下情况,回病房看付清舟。
付清舟昨晚也没睡够,躺在床上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大概是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激起了某种不太好的回忆,让他梦见了刚出车祸后的场景。
“司机肇事逃逸,那片没有监控,也没人看见,警察找不到人……”付建洪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落在突然空了一半的被子上,像是被烫到一样,伸手使劲抹了把眼睛,“操他娘的丧尽天良的东西!”
付建洪不是个东西,小时候对他非打即骂,长大了对他也算不上好,他对这个舅舅以厌恶和抗拒居多,但是他出了事,也只剩付建洪出面。
“有个……打工的路过……但他没看见……”
付清舟冷漠地盯着天花板,付建洪又说了什么,他根本没往心里去,腿上麻木的疼痛让他感到了绝望和暴躁,甚至不可避免地想医生为什么要救他回来,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他拼了命的学习,想要考上个好的大学,摆脱付建洪和之前烂透了的生活,学校里的保送名额刚下来,但他却没了双腿……
付建洪什么时候走的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付建洪绝对担负不起这昂贵的手术费,他还要想办法。
画面一转,姜思雨站在了病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心里烦躁得要命,冷冷盯着她,除了拒绝过她的表白之外,他实在想不出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联系。
“我爸爸叫姜威,和你舅舅付建洪一样,都在计峰手底下讨生活。”姜思雨咬着嘴唇,愤愤地奚落他,“你当初不肯答应我的表白,就是因为我爸?你觉得我配不上你,可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付清舟脑子里嗡嗡作响。
“你舅舅求计峰,计峰本来不打算帮忙,但是计峰上面的大老板可怜你们,帮忙出了手术费,十几万放在他们那种人手里根本不当回事。”姜思雨愤怒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看,我爸为了三十万的彩礼,就能把我送给计峰那种人,他比我大二十岁,你当初要是答应了我……”
姜思雨抽泣了一声,将一沓钱扔到了他身上,“都是群混蛋!”
那沓钱用来买了药。
向闲坐在床头跟他说话,“计哥知道她拿了钱来给你,倒是没发脾气……不过到底是计哥的人,你离她远点儿是好事……姜思雨她爸,就是那个姜威,欠了计哥一大笔钱,巧就巧在姜思雨跟计哥他死的那个老婆长得七八分像……你别掺和这些破事,好好养病。”
付清舟湮没在疼痛里,他听见了自己沙哑的声音:“计峰上面的老板是谁?”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姓章?”向闲捏着根烟在手里来回转,“舟子,你别想太多事,好好养伤,往后路还长着呢,千万不能一蹶不振……”
付清舟躺在病床上,伤口处的疼痛和一片晦暗无光的前途让他绝望崩溃。
凭什么偏偏要落在他身上?
“付总,查到了,计峰有个远房亲戚,十年前突然不见了,跟您出车祸的时间一致……”
“付总,新招聘的司机到了。”
“付总您好,我叫谈远。”
付清舟睁开眼睛,就对上了江霄有点焦躁的目光。
“怎么了?”他有点疑惑。
“怎么喊都喊不醒。”江霄攥着他的手,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舟哥,不带这么吓人的。”
付清舟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可能是太困了。”
江霄伸手往他脑门上抹了一把,“付清舟,你是不是属瓷娃娃的,动不动就生病。”
付清舟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闻言笑道:“对,我们瓷娃娃可脆弱了,跟你这种银河系超人比不了。”
“是银河系大帅比。”江霄认真地纠正他,“不要随便篡改我的种族。”
付清舟笑了起来,笑得吊瓶都在晃。
“你老实点儿。”江霄按住他的胳膊不让他乱动,叹了口气,“还还意思说我笑点低,你这也不高啊。”
付清舟只望着他笑。
“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江霄给他倒了杯温水,转头付清舟已经很自觉地坐了起来。
“可能吧。”付清舟喝了两口,嘴里一股苦味,“记不清了。”
“我刚才跟凤仙儿打电话,她说打完吊瓶让我们直接回酒店,晚上要去旁边的度假村搞什么篝火晚会,你身体允许的话才可以参加。”江霄接过他递来的杯子。
“小毛病而已。”付清舟不以为意,“忍忍就好了。”
“就是老忍忍才会忍出大毛病。”江霄叨叨:“仗着年轻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真出事就晚了,你这纯属讳疾忌医。”
付清舟失笑,“你好像个老大爷。”
江霄后背一僵,旋即混不在意道:“我们老大爷——”
“行了行了。”付清舟又想笑,抬手制止他继续发言,“江哥,体谅一下病号,本来就没力气,别让我笑了。”
江霄盯了他三秒,叹了口气,“唉,好吧。”
他们回到酒店的时候才下午三点,李博文发消息说才刚开始准备徒步下山,江霄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看手机的付清舟,“再睡会儿吧,晚上要是还难受咱们就不去篝火晚会了。”
付清舟又打了几行字才放下了手机,“你去就行,不用管我。”
“那不行,我在房间里看着你。”江霄把手机一扔,起身拽他,“你再睡会儿。”
付清舟任由他把自己拽起来,“你对兄弟都这么照顾的吗?”
江霄一噎,好半晌才回过味来,“舟哥,怎么个意思?”
“你觉得呢?”付清舟反问。
“我——”江霄瞪着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明白。
“你知道有句话么?”付清舟凑近他,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声音也带着虚弱的沙哑,但暧昧的意味却丝毫没有消减。
江霄稍微偏了一下头,“什么话?”
“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付清舟慢条斯理地说完,没什么力气地将头抵在了他肩膀上。
江霄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将人抱住,刚意识到不对想撒手,付清舟已经直起了身子,笑得有点坏,“不好意思,有点晕。”
“呃……”江霄知道他就是故意的。
“但是人长了腿,饭在锅里不会跑,人可会跑。”付清舟打了个哈欠,躺在了床上,整个人都陷进了被子里。
江霄明白过他的意思来,有点哭笑不得,他在床头蹲下来问:“舟哥,要是碗里和锅里都是一个人呢?”
付清舟有点费劲地睁开眼睛,声音里带着倦意,“吃人肉犯法。”
装糊涂一等一的高手。
江霄气闷地戳了戳他的脸颊,小声问:“你这人怎么这样?”
付清舟懒洋洋地笑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睡了过去。
“舟哥?付清舟?”江霄喊了他两声,没动静,大概是真睡过去了。
江霄趴在床头自言自语道:“是吃醋了吧?”
付清舟扯了扯嘴角,困得已经睁不开眼睛,迷糊间好像听见了拉窗帘的声音,紧接着身后的床一沉,热烘烘的暖意即便是隔着层被子也十分明显。
江霄钻进了被子里,头:лf刚沾到枕头就睡了过去。
付清舟等了好一会儿才翻过身来,就看见江霄侧身对着他睡得正熟,昏暗的房间里看不太清晰,但他们离得足够近。
刚才明明困得要命,但是现在江霄离他这么近,那些困意反而烟消云散了。
这次不再是隔着屏幕,而是活生生的人躺在他面前。
自投罗网。
付清舟笑了笑,安静地欣赏了一会儿,而后抬起手来揉了揉他蓬松的卷毛,江霄无意识地哼了一声,又没了动静。
江霄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坐在驾驶位上,跟他说过的话少得可怜,除了帮他上下车时短暂的肢体接触,他鲜少会离得江霄这么近。
而就算是肢体接触,他也处在一种轻微但不反感的烦躁里,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太多,没有时间去注意和深思一个司机不动声色的体贴,更难以发觉掩藏在这种体贴之后的温柔。
所以江霄死后,等他发觉剖析出来之后才更加遗憾,更令人难过的是,对江霄来说全心全意去做的事情,对他而言只是从未注意的寻常事。
那些仓促潦草的回忆如果没有江霄那本日记的辅助,他甚至早就淡忘。
所以才让他后知后觉生出的爱意如此苍白可笑。
他早就意识到这种感情不合常理,毕竟没有谁会爱上一个死人,甚至愈演愈烈,在他这些天跟真正的江霄相处之后这种感觉更强明显和强烈。
他爱上的是他自己虚构创造出来的「江霄」,是用他单薄的记忆和江霄的日记加工出来的这样一个人,同现在十八岁的江霄,乃是与跟真正的三十八岁的江霄,都大相径庭。
付清舟抿了抿唇,手指轻轻抚过江霄的眉眼和鼻梁,落在了他的唇角上。
但那又怎么样。
付清舟看着毫无防备熟睡在自己面前的人,脸上露出了个温柔的笑,然而那笑弧度冷漠凉薄,未达眼底。
知道是自欺欺人,知道是在做梦,也知道是在拖拽着现在尚且无辜懵懂的江霄入泥潭。
可谁让真实的江霄,比他虚构出来的那个「江霄」好了不止百倍千倍呢?
他就更不可能放手了。
他凑上去,吻住了尚沉沦梦境中的人,温软的,炙热的,卑鄙的,疯狂又隐忍的一个吻。
江霄大概是有些喘不过气来,无意识地想躲,却被没入发间的那只手托住了后颈,难受地闷哼了一声。
付清舟有些遗憾地将人松开,拇指轻缓的擦去他唇边残留的痕迹,将人搂进了怀里。
沉沉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