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滇的手死死扣着梁烨的后颈,眼里的不甘逐渐被怒火取代,手上的力道不受控制地加大,仿佛要将他的脖子给捏断,“说话。”
梁烨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歪过头讨好地蹭了蹭他肌肉紧绷的小臂,脸上露出了个无辜又委屈的表情,“什么颈椎骨?”
“我一回去就该杀了你这个蠢货。”王滇神色阴沉道:“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做,非要装什么痴情种,怎么,你觉得你来找我我就很开心吗?”
梁烨使劲点了点头,“开心,半天没看见朕你都受不了。”
“……装傻充愣的东西。”王滇压抑着呼吸,怒意未消,“我能去一次就能去第二次,我这么折腾不是让你走我的老路。”
梁烨得意道:“朕才不像你那么没用,朕还活着。”
王滇呼吸骤然一紧,薅住他的领子将人压在了身下,笑容阴森地盯着他,“那你他妈试试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王滇的怒意从闻到梁烨颈间的海棠香时就开始积累,每天在愤怒和理智的边缘游走,梁烨每时每刻都在他眼皮底下的时候他尚且能忍受,但梁烨只是短暂地离开他一个上午,他拼命垒起来的理智就已经彻底崩溃。
他拼尽全力回去不是为了让梁烨也经历剜骨之痛,他比任何人都要嫉妒梁烨,却也比任何人都希望梁烨能安然无恙。
他要完好无损的梁烨。
他的梁烨就该得到世上最好的。
而不是为了情爱不惜自毁根基——王滇掐住他的脖子粗暴地吻着,衬衣的扣子崩开噼里啪啦落了满地,溅到了镜子上又弹回来,碰到了冰冷的金属链条。
梁烨低头去看脚腕扣上的金属圈,又被黑色的西裤掩在了里面,长长的链条顺着镜子下的踢脚线延伸到了黑暗深处,他欣喜地动了动脚腕,兴高采烈道:“脖子上也——唔!”
他被王滇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王滇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指间的手术刀在灯下泛着冷冽的光,“你不说,那我剖开你的脖子看看还在不在。”
梁烨犹豫了两秒,歪过头露出了脖子,“那你轻点。”
锋利的手术刀擦着脆弱的脖颈狠狠插进了地板上,木质地板龟裂出蛛网般的纹路,王滇盯着他,缓缓地松开了手。
梁烨转过头,看着他泛红的眼眶,抬手想去摸他的脸,却被他一只手别了手腕按在了头顶。
“还是操死算了。”
王滇虽然喜欢说些荤话,但一向温柔,更喜欢慢条斯理地折磨人,梁烨早就习惯了他的温柔和体贴,陡然被如此粗暴地对待,险些没控制住自己的声音。
真生气了……梁烨在喘息声和蔓延侵袭愉悦中断断续续地想,金属链条碰撞在镜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他被汗水浸湿的眼睫抬起,失神地望着地下室的那团刺眼的白光。
*
白光逐渐在汗水中模糊成了一轮白日,高悬在宫殿前四四方方的天上。
北梁定安十九年暮春,大都。
丹阳王死的第十六天。
“你说什么?”梁烨目光冷沉地看向战战兢兢的云福。
“陛下……”云福跪在地上,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丹阳王初来时,的确是有身样式古怪的衣裳,当时被太后娘娘下令换了,奴婢们便妥帖放到了库房里,谁也没动……但、但前两日清点库房时,那身衣裳就不见了。”
梁烨见过那身衣裳,他刚回宫时,对王滇的身份十分好奇,那身料子奇怪的衣裳似乎更能佐证他来历不明,但也没怎么放到心上,后来王滇也不曾提起,他便也忘到了脑后。
不见了。
无缘无故凭空消失……是因为穿他来的人也一样消失了。
“朕知道了。”梁烨挥退跪了满地的宫人,看着熟悉又空荡的寝殿,忽然有些茫然无措。
王滇什么也没带走,什么也没留下。
丹阳王死的第十七天。
荷花池的水尚带着寒意,冰冷刺骨,衣服破开水流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格外清晰。
“主子,你身上的伤……”充恒站在岸边满脸担忧,看着池子里的面容冷厉的梁烨,想下去帮忙又不敢,只能焦急地站在岸边劝他,“这池子底下全都是泥,都过了一天一夜了,那些东西又碎……哥!”
梁烨没搭理他,在池子里摸索着那些零碎的小物件。
小半截沾了泥的树枝,但不知道是不是王滇的。
圆润的小石子,这个肯定是。
……铜钱,还好只过了一夜,绳子还在。
银杏叶子……他力气太大,被捏烂了。
帕子。
坠着小金叶子的脚绳。
挂着红穗子的玉佩……
充恒终于看不下去,跳进了水池里和他一块找,高悬的太阳换成了月亮,还是没有找全。
梁烨在池子里踉跄了一下,任凭水流没过了口鼻,然后被充恒捞到了岸上。
被脏污的泥水泡了一天的伤口泛着疼,他撑着胳膊靠在了玉石雕刻的栏杆上,摊开了掌心,是一团早就被泡烂的信。
很多信,大部分是他写给王滇的,王滇偶尔兴致来了,会提笔在旁边仔细地临摹一遍,临得相差无几,只是会习惯性地在旁边留个小墨点。
‘……这个是句号。’他问起,王滇便会耐心地解释,好像在分享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小秘密,‘句号的意思是结束。’
‘梁子煜,你也就这手字能看了。’
‘……我扔进云水的那封信?好奇啊,我偏不告诉你。’
‘有些东西没了就是没了,我给你复述都讲不出一模一样的……’
‘世上的事哪能都如你愿,你是皇帝也不行。’
梁烨全身湿漉漉地坐在地上,攥着一团泡得稀烂的宣纸,伤口疼得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充恒。”他转头看向旁边的少年,“我不想当皇帝了。”
充恒兀得红了眼眶,使劲吸了吸鼻子,“哥,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会一直跟着你。”
形容狼狈满身是泥的梁烨冲他笑得很灿烂,“我不要你,我要王滇。”
充恒手足无措地望着他。
梁烨抬手按在了他的脑袋上,糊了他满头发的泥巴,“别跟梁寰学,动不动就掉眼泪。”
充恒使劲擦了擦眼睛,“我要跟着主子。”
“以后不是你主子了。”梁烨恹恹地看着周围漆黑又高大的宫墙和头顶上被宫殿割出来的棱角分明的天空,带着倦意道:“等事情都了了,离开皇宫,去帮我和王滇看看大梁外面的天。”
安定十九年,盛夏。
梁烨拍了拍手上的泥,转头看向推着棺材的充恒,“依山傍水,师父来了都得说这地方风水好。”
充恒气喘吁吁道:“主子,这是店家能打出来的最大的棺材了,没你想要的那种大的。”
梁烨略带嫌弃地拍了拍黑漆漆的棺材,“也行。”
充恒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皇陵太吵,朕和王滇都不喜欢。”梁烨将铲子一甩,径直插进了泥地里,看着那大棺材落在了坑底,叉着腰美滋滋道:“朕和王滇两个人够住了。”
充恒又很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梁烨将两件破破烂烂的龙袍扔在了棺材里,皱眉道:“泡了水不知道会不会烂得更快。”
“可能会吧。”充恒陪着他蹲在坑前。
梁烨沉默了良久,将从荷花池里找出来的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全都扔了进去,连同自己的软剑和喜欢的兵器,两只小乌龟老老实实地趴在了龙袍上,旁边是两枚铜钱和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鲜红的穗子在阳光底下格外漂亮。
“让它俩看着东西。”梁烨勉强满意,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两枚金戒指,捏了捏,沾上了手里的泥。
“这个脏了,王滇喜欢干净。”他将戒指攥在掌心,转头问充恒,“要不我留着?免得王滇知道又跟朕吵。”
“好。”充恒起身去拿铲子,不敢去看他。
梁烨开心地将两枚戒指收了起来。
黄纸漫天,刺眼的日光洒下来,是座没有碑的孤零零的坟包。
梁烨盘腿坐在墓前认真的烧着纸,旁边是满满当当的黄纸和祭奠的东西,“朕先烧点存着,王滇娇气难养的很。”
荒山野坟,衣冠合冢,也算清静。
安定十九年,秋。
围猎厂上少年少女们兴高采烈,呼朋引伴,官员携家带眷,热闹非凡,吆喝声叫好声不断。
梁烨兴致缺缺地支着脑袋,对崔琦道:“这秋猎实在没什么意思。”
崔琦坐在轮椅上,冷淡地点了点头,表示深有同感。
安定十九年,冬。
十载山。
皇帝殡天的哀乐声响彻在大都上空,皇帝本人正兴高采烈地跪在三清殿前。
“师父,师叔!”梁烨无视了旁边试图劝阻的项梦,“我知道你们在这里。”
无人应答。
梁烨丝毫不在意,从袖子里拿出了封信,喜气洋洋道:“师叔给我留了信,说有难可来太极观,我现在都出殡了,算不算遭逢大难?”
一句话气得岳景明现了身,提剑就要砍死这个孽徒,肖春和跟项梦赶忙去拦,大殿里一阵鸡飞狗跳。
被拂尘抽了个半死的梁烨跪在蒲团上,龇牙咧嘴的揉着胳膊冲面前的岳景明笑。
岳景明冷着脸问他:“梁烨,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知道。”梁烨不敢再嬉皮笑脸,敛了笑意跪直了身子,脖颈上厚厚的布条洇出了鲜红的血,他低不下头,便只能垂下眼睛。
岳景明还要再打,旁边的肖春和赶忙拽住了他的拂尘,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梁烨一眼,“行了,这祖宗都快咽气了,赶紧救人。”
“你自己选的红尘道要做皇帝。”岳景明眼中罕见地浮现出怒意,“九世功德磨难,第十世人皇成仙,你可知世上多少修者苦修百年才勉强踏进门槛,自己身上落了多少大机缘?”
梁烨抬眼道:“我不要这些。”
岳景明闭了闭眼睛,“最后一世渡了两次劫难都未过,梁烨,你可知道后果?”
“我自己取出来的,趁着还新鲜。”梁烨抬起胳膊来,摊开了手,掌心躺着块沾染血肉的颈椎骨,看起来血腥又惨烈,他脖子上厚重的布条已经被洇透,脸上早已血色尽无,却带着兴奋又痴狂的笑,“我要去找王滇。”
“王滇早已不在此间。”肖春和看着那块骨头于心不忍,“梁烨,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仙骨能让你直登仙途!”
“没见过,不信。”梁烨咧了咧嘴,“我就要王滇。”
岳景明睁开眼睛,满是惋惜地看着他,“你想好了?”
梁烨抛了抛手里的颈椎骨,“没想好这玩意儿也安不回去了。”
岳景明看他的眼神像是要一剑劈死孽障,冷声道:“你们归根结底是一个人,他能在此间留存这么久,已经是逆天而行,你既然渡过了死劫,命运回转,即便是在王滇的世界,他也早已不复存在。”
梁烨脸上的笑容陡然凝固,颈间的血洇得更深了些,“那我就回去救他。”
岳景明沉默了片刻,“你们是一个人,强行共存,会付出代价。”
梁烨眼睛顿时一亮。
“从此以后,仙骨不存,他无前世,你无来生。”岳景明无喜无悲地望着他,“只剩人间数十年。”
梁烨笑得灿烂极了,“好啊。”